风吹草浪,素晖遍野,荒原的波涛中,无边的夜色下,孑孓独行的少年几乎快淹没在了半人高的草丛里。晚风,不知何处起,不知何时归,它捧着一片近似透明的樱花瓣,将花瓣悄悄放在了少年的肩头,紧接着,又被另一阵风带走。
附近没有樱花林,它是从梦中吹来的么?
不知。
花瓣离去之时,徘徊在他心头的隐痛也一并消失。原来,他对她的怜悯,他对她的惋惜,心脏绞痛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他被她所操控。
情绪杂糅沸腾过后,只留下茫茫的虚空。
梦醒了。
回到现实后,蒋身遥发现他的行囊出现在了坟墓旁。它孤零零地倚靠着那块无字碑,上面不自然的褶皱貌似是谁人翻找的痕迹。幸运的是,行囊里的东西一件都没少,不仅如此,他还在行囊里重新找到了地图和指南针,不过那只松鼠墨灵还是消失了。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着了她的道呢?是从听见补给点的呼救声开始,还是起始于流寇的骨骼飞出尸体的那一刻?
这片荒野的确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此次他能成功脱难,多少是有些运气成分在里面的。
蒋身遥看着地图上的标注陷入了沉思,头重脚轻的感觉萦绕着他,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双脚踩在地上轻飘飘的,两只腿仿佛都变成了棉花。
好困……他有多长时间没休息了?
野狼群争抢着腹部流出的肠子,将内脏扯得四分五裂,它们在月下嚎叫,叫声吸引来一群似人非人的怪物,与狼群分食残骸——几缕恼人的念头在他的脑海来回弹跳,少年以最坏的猜想在心中预演着自己的未来,终于还是抵挡不住摧枯拉朽的困意,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
草叶骚弄着他的脸颊,疲倦却让皮肤感觉不到瘙痒。
他莫名想起了文学作品中的某种桥段——人在面临困境即将死亡之时往往会想要睡去,这时他的同伴就会阻止他,说着什么“现在睡着就醒不来了”的话,强行把那人从死神手里拽回来。
事已至此,醒不来就醒不来吧。
少年闭上了双眼,片刻后,却在一股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再次撑起眼皮。紧接着,他看见夜空中的那轮晃眼的圆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
它在分裂。
他每眨一次眼,天上的月亮便会多一倍,没过多久,墨色的夜幕中便排列整齐分布均匀地挂满了同样大小的月亮。
“这幻境,后劲有点大……”他看着满天的圆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然后,上百个月亮重新汇聚成一体,形成一个比寻常状态下大百倍的巨型圆盘。它由璨金变为橙黄再变成深红——「血月」提前降临,而他却把这当做了虚假的迷梦。不祥的红光笼罩着世界,一堆黑压压的腐尸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有如恒河沙数。
猩红的月光下,远处的大地在颤抖,同时,少年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无缘无故的躁动。他能听见从地平线传来的践踏声,可是他实在太累,后脑勺一挨着地就进入了梦乡。
他梦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的闹市,人们摩肩擦踵,各种各样的气味杂糅在一起,喧嚣,热烈,一切都是那么的生动而有活力。
这应该是他未曾见过的,腐朽降临前的世界吧,真是美好……不过,这里的“人们”,交谈的内容似乎有些奇怪。
“小周,你今天吃了几个脑子?”
“不多,也就五六个吧,你呢?”
“五六个还不多?我都只能捡捡别人吃剩的下水,吃到一半那家伙就完成转化了,搞得我现在肚子都快瘪了!”
“没事没事,「月亮」升起来了,咱们进城拼一把,说不准就擢升了呢?”
“说起擢升,你准备往哪方面发展,古坟还是新死?”
“想那么远的事干嘛,咱们先脱离了啖咬相再说。”
“人群”有说有笑地路过蒋身遥,此时的少年仿佛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人流来回穿梭,只有他站定不动。数不清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每个人的体味,衣物摩擦的声音,急匆匆的语气……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恍然间让他觉得,毁灭的世界才是梦境,此地即为没有灾难的现实。
“小兄弟,你怎么躺平不动了?等下跟不上大部队,可就分不到什么好东西了。”
一个“人”贴心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少年将对方推开,强打起精神扫视周遭的人群。然而奇怪的是,他每眨一次眼,围着他的那群人便腐烂一分,纯黑的眼眸开阖十六次,“人群”就在他的眼前变成了腐尸群。
它们毫无征兆地冲了过来,擒住他的肩颈,嘶咬着他的血肉。
蒋身遥在无比真实的幻痛中醒来,他害怕闭上眼后噩梦重来,便强行让双眼保持着睁开。柔风变得凶残起来,干燥的空气又如千万根细针,针尖一根一根地扎进巩膜。他的眼球发酸发痛,他却固执地不肯阖眼,誓要用对自己的酷刑来破除那并不存在臆想。
忍耐到了极限,上下眼睑失控相撞,甘霖滋润了龟裂的土地。疼痛得到了缓解,再次睁开眼,一切如常。少年惊魂未定地检查着自己的身躯,急促的喘息声淹没在了荒原的风中。皮相无碍,抬头望去,妖冶的血月无影无踪。
东方既白,旭日将升,夜,已是过去式。
所以,方才他所见到的异象,真的全都是梦吗?这般诡谲的梦境,是否意味着什么呢?
一种隐隐的不安盘旋在他的心头,如若幻梦预示着未来,他恐怕得早些找到剩下的两件奇物才行。下一个目标就定为「灵蛇筋」吧,根据线索,他需要在「死市」中购得此物。于是稍作整顿后,少年背起行囊,踏上了寻找「死市」的旅程。
此时此刻,两位老者在茶室中对坐,愁云惨淡。
“老杨,你真的有把握将叛徒全部都揪出来么?当初取灯城沦陷,尸潮逼近之时,我便向外界发送了多条求救信号。蹊跷的是,无论是训练有素的信鸽,还是发往「心澜境」中枢的讯息,全都没有抵达目的地,毫无疑问,有人在中途拦截了我的求救信号。
你也知道,只有实力强大的虔信人才有能力开启「心澜境」,而庇护所之间唯一的物理传讯手段——信鸽,也是全权由高层人员管理。这个内鬼无疑是身居高位且实力超群之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再强大的庇护所,也抵御不了内部的腐朽啊。”
“棋在绝境,须行险招,老夫不会放任夜照城的悲剧在蜡炬城重演。蛰伏已久的敌人一旦见到唾手可得的胜利,必会按捺不住,露出狐狸尾巴。我心中的计划已经有了眉目,倒是你,老陆,打算什么时候重建庇护所?”
陆未敌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解开衣襟露出左侧肩膀,一个狰狞的咬痕盘踞在肩头,枯皮皴裂,红紫相间的伤口旁,骇人的黑色花纹蜷曲蜿蜒,像树枝般从咬痕处向四周伸展。
“这是「噩兆」?!老陆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七年前的一次任务,我从「十恶朽根」的手中死里逃生,它在我肩膀上留下的咬痕变成了「噩兆」。我虽不能将其治愈,却能通过这个伤口感应到当年的那个「根源」。”
所谓「噩兆」,乃是「十恶朽根」为了戏弄猎物而在他们身上打上的印记。只要「噩兆」存在,持有印记之人便会像身受核辐射轰击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腐烂崩解,意识清楚地在煎熬中死去。
想要解除「噩兆」,除了杀死留下印记的腐尸外别无他法。即便是最高级的「新死相」与「古坟相」,彼此之间亦有实力差距,而能被称作「根源」的,只有区区十只而已——「十恶朽根」,即为强者中的强者,全人类的公敌,只要它们存在一天,末日就永远不会结束。
迄今为止,人类尚未寻得彻底抹杀「根源」的方法,一旦被打上「噩兆」,就意味着慢性死亡。
“……你还剩多少时间?”
“不到一年吧……在死亡到来前,我必须找到它,不能再让它为祸人间。”
“就连最为精通「岐黄」的你,也拿「噩兆」毫无办法么?”
“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凭我现在的状态,已经不足以保护一座庇护所了。我救下的夜照城百姓,还有我的孙女,以后得托付给你了。”
陆老重新整理好衣襟,脸上没有一丝畏惧,他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抬眸,橙色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长髯老人,并在「心澜境」中给他传递了一条无比重要的秘讯。
另一边,学生宿舍。
六月雪起得很早,蒋身遥不知去向,王败臣被关了禁闭,只有吴椋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看着手中的画像,回想着昨晚的遭遇,不由得陷入深思。
昨日她向往常那样四处奔波,寻找有关「死市」的线索,并和往常一样徒劳无功。天黑了好一会儿,茶饭不思的她也没心思捯饬自己,随便找了个馆子就落座了。
彼时并非饭点,整个餐馆空荡荡的,明明空着的座位还有很多,那人却径直走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六月雪的身边。
那是一个瘦伶伶的女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头顶着一个用红绳扎成的朝天辫,脸上戴着一张厚厚的木雕面具。
“小朋友是找不到家长了吗?饿了的话姐姐可以请客。”
面对少女的好意,对方不为所动,她像个人偶一样坐在凳子上,身体的动作越看越僵硬刻板。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女孩生硬的转过头,脸上的面具猛然裂开,木块掉落的声音十分清晰,然而接下来六月雪所看见的场景,却像是出自某个荒诞的梦境。
面具之下是一张倒转的脸——翻转的嘴唇出现在了额头,鼻子整体旋转了一百八十度,鼻孔朝天,还有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长在离下巴不远的位置上。
她咯咯地笑着,笑声从她的额头传出,双眼之下倒弯的眉毛一颤一颤,漆黑的瞳孔盯得人浑身发毛。
六月雪连忙向侧方退开,捏住几根银针,摆出戒备的姿态。怪异的女孩并没有跟来,她只是以一种机械的频率发出死人般的笑声。
接着,她停止了怪笑,长在额头上的嘴吐出了一张折叠的纸片。女孩从座位上起身,一边用手指着那张纸片,一边朝六月雪走去。她在少女跟前站定,双手保持着抬举的姿势,似乎是想让对方接过口中的纸片。
“你是五官异位畸形,想要找我治疗吗?”
卡顿地摇头。
“你…是人吗?”
没有动作。
“是谁派你来找我的吗?”
缓慢地点头。
“你想让我看看这张纸片?”
以一种人类做不到的速度和幅度点头。
六月雪将信将疑地取下了那人含在嘴里的纸片,纸片被抽出的一瞬间,诡异的女童和地上的碎面具忽然消失不见。
这张纸片并没有被涎水打湿,纸上有一片弧形的圆点状压痕,少女将纸张展开,赫然发现纸面上画着的正是她一直要找的那个「新死相」。
画像的画风清奇古怪,多看几眼却觉生动非凡,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画像的背后是一幅简易的地图,上面大致描绘了几条街道的轮廓,沿着街道有一条长长的红色箭头,箭头指向了一个黑色圆点,圆点左侧写着两个极为粗糙的字——「死市」。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庇护所地图,将它与街道轮廓相对比,可以确定的是,画像背后的路线指向了蜡炬外城的某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圈套呢?
六月雪坐在床边,反复翻看着手中的纸片,在她回想的这段时间里,吴椋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并且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他无意间瞄到了纸上的地图,好奇地问:“雪姐你要远行吗?这是哪里的地图?”
她没有立刻回答,再三犹豫后,她还是决定将自己的行动告知了吴椋——不为别的,既然要去集市,没有资金支持怎么行。
“我准备去一个名为「死市」的地下市场,你能借给我一些世界币吗?”
“有金钱流动的地方怎么能少得了我?本少和你一起去。”
“「死市」凶险异常,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能连累了你。”
“据我所知,既然是凶险异常的地下市场,流通的货币就不一定和地上的相同。本少跟着你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同伴不能看着同伴孤身犯险。”
“如果你心意已决,就和我出发吧。”
“不用知会一声何近安老师么?”
“不用。”
何近安早在几天前就否决了她的计划,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进入「死市」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况且,此番前去,她不仅是为了寻找真相,更是因为,她在女童碎裂的面具上,看到了蒋身遥的名字。
这并不是明智之举,年轻人,总会为他们气血方刚的鲁莽而付出代价。
国庆节快乐,爽玩几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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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荒唐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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