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爷，鱼儿上钩了，下一份‘饵料’小的已经备好，咱们什么时候邀请这出戏的主角入场？”
某地，阒黑空寂的坟场里遽地传出一个尖细做作的声音。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光是听见那如同划玻璃般的音调，一个点头哈腰、尖嘴猴腮的奴才形象就自然地出现在脑海。
白昼和黑夜对「死市」来说并没有意义，此地平等地拒绝了阳光与星光，只留着一片无尽的黑暗。黑暗中，人眼能够勉强辨认出那个奴才的位置，他一直围着几块倾斜倒塌的墓碑转，这些墓碑被人为地切割垒叠，组构成一把简陋的太师椅，像是出自某种恶趣味的手笔。
和自己主子的淡定比起来，他倒是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太师椅上，一个头戴木制傩面的男子随意地斜靠着墓碑，他的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手里抛着几枚铜钱叮当作响，昏暗的坟地中，他的身影犹如幽魂鬼魅。
傩面男停下了抛掷铜钱的动作，稍稍坐正了身子，终于是对手下的请示做出了回应：“等到鱼儿一入网便引他进来吧。对了，你准备的‘饵料’是什么，不会是把值钱的东西拿去用了吧？”
“倒爷放心，小的自有分寸，我只是借了您的宝物一用，不会让您吃亏的。”奴才模样的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鸽蛋大小的球形物体，他将它捧在手中，半跪在地双手向上托举，好让坐在墓碑上的傩面男过目。
那人手臂往右侧一挥，手中的铜钱丁零当啷地落地，一阵脆响过后，坟场的空中燃起了一朵朵蓝绿色的磷火。借着火光，他看清了手下拿出的‘饵料’，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
“呵、可以可以，他一定会喜欢这个东西的。”
“既然倒爷说没问题，那小的就先去布局了。”
磷火映照下，一个脸上敷满白粉，化着浓妆的童子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墓碑鞠躬。他只有一米四左右，身穿仿古的青蓝色寿衣，一根细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惨白的脸上扑着两朵鲜艳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活像祭祀用的纸人娃娃。童子转过身去捡起路边的铜锣，敲着锣唱着戏便离开了。
“都说～生死难料，不如～赚钱重要，活着～若是没钱，干脆～一了百了……”
诡异的吟唱声渐行渐远，荒凉的坟地转瞬间变得热闹非凡，坟头的须芒挂上了绯红的灯笼，路旁的墓碑扭转变幻，成了真正的凳椅。一个个戴着面具的商人坐在椅子上守着自己的摊位，绘有阵法的垫布上摆满了叫人眼花缭乱的宝贝。那些怪异的、晦涩的、未被世人知晓的物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守望着漫天的红光，等待一个有缘之人。
「死市」准时开张，而在几经周折后，六月雪也带着吴椋来到了地图上标注的位置。
这里是蜡炬城外城区的一个犄角旮旯，有着几栋低矮的平房。集群远离难民营和工作区，算是一个“三不管”地带，由盘踞在此处的流氓地痞接手——生在内城区的吴椋对此地略有所闻，早早地做好了防范。
果然，刚一走近，二人就被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伙子拦住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两人，摸着下巴上油腻的胡茬，面露难色。
“这位兄弟，你把我们拦住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还请放我们过去，我们有急事要办。”吴椋上前一步拍着那人的肩膀，顺势将一沓钞票塞进了他手里。
“哎、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要去「死市」，对吧？”那人将吴椋递来的钱收进兜里，脸色好了不少，吸了一口气，又啧了几声，接着说道，“来我们这破地方的，基本都是为了这茬，可是啊…但是啊…不过啊……”
看他磨磨蹭蹭的样子，六月雪的心上就像有蚂蚁在爬，那人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她直接打断了他，单刀直入地说：“你别啰嗦了，我们两个也是有备而来，开个价吧。”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问题是…你们看起来不像死人啊？”
“废话，哪有活人看上去像死人的？”
“活人可是进不了「死市」的，你们恐怕得白跑一趟了……不过嘛，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视线来回在二人的脸和行囊间跳跃，徐徐道，“「死市」我也进过，不知道里面的人都什么毛病，你打扮得像死人他们才会卖东西给你。好巧不巧，我这儿有两套寿衣，上次我穿着它去里面买了个仙丹，现在正好闲置着，你们想要的话，借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
“还是小兄弟懂我，生意人啊！但是作为交换，你们要给我一些好处……呃，不过借寿衣穿这事多少有些膈应，你们介意的话就算了。”
“多少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想要几只袜子，那种穿了几天没洗，放了几天又拿去穿的，润唧唧的，泛黄的白棉袜。”
欲擒故纵的伎俩很有效，那人诉说着自己的需求，一脸猥琐地幻想着什么。听他的描述，吴椋二话不说地行动起来，他放下背在背上的行囊，伸手从中翻找起来。随着他翻找的动作，行囊内发出了金色的光，在一旁观望的六月雪却眉头紧锁。
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酸臭味，而顺着气味的源头看去，只见吴椋的手中多了一双前端有些发霉的白袜，臭味正源源不断地从湿润的棉布中渗出。
“你要的东西，给！”
吴椋捏着袜子的一角，把它递了过去。那人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袜子，扯着袜子的两端，把它们蒙在鼻头上猛吸起来，面色潮红陶醉不已。
六月雪虽然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小吴，你怎么……还准备了这种东西啊？”
“不是的雪姐，这是我用我的能力「交换」到的物件，你不要误会啊！”
“真神奇，已经超出我对‘金钱’的理解了。”
“交换媒介可不只有钱币一种，流通世界的‘血液’，也不止是黄金——本少所信仰的并不是‘一般等价物’，而是从人类文明诞生起便存在的古老规律……”
见她感兴趣，吴椋便骄傲地向六月雪介绍着「金钱」信仰的能力，虽然后者只是一知半解地点着头，但他已经很久没碰到关心自己的人了，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
不久后，吸完袜子的小伙子拿来一红一蓝两件寿衣，少女接过寿衣，多少觉得这一切还是有些荒谬了。
然而更荒谬的事，还在后面等着她。
二人顺利地进入了「死市」，而被某人叫了过去，正在和蜡炬城医师协会对峙的何近安，通过留在六月雪身上的墨灵感知道了这一点，难免心头为之一紧。
“呵呵，眼看自己的身份就要瞒不住，现在知道着急了？”为首的医师敏锐地察觉到了何近安的变化，他晃着手里那张被烧掉一半的相片，语气咄咄逼人。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秘密，有些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何近安脸上的慌乱转瞬即逝，他无视掉那人手中的相片，盯着医师的眼睛，丝毫不退让。
何近安不知道那张相片是怎么重新出现的，要知道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把它烧掉了，这张照片没有备份，它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你说的没错，但医师是人类在末日中最后的守护者，若是连我们都对会威胁到人类存亡的东西熟视无睹，这世界怕是要完了。”那人将相片怼到何近安面前，相片中，他和一个女人站在城市的观景台上。女人所站的一角已经被烧掉，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到观景台外楼房鳞次栉比，人群熙熙攘攘，完全不同于现在的景象。
显然，这是一张拍摄于末日之前的相片，而相片的疑点，正是何近安那未曾衰老的容颜。
“所以呢？你们拿着这么一张不知真假的照片就想定我的罪？”
“我们借用「信仰圣物」的力量进入到相片中，成功提取到了相片里的你的DNA，再根据「逐光会」的数据库进行对比，结果显示，你们是同一个人。”
另一名医师拿出了一份血液样本和检测报告，证实了这个说法。
“你还想怎么狡辩？”
“不存在这种事哦～”
回答他的并不是何近安，而是一个低沉妩媚的女声，伴随着这句诱惑的话语，青白色的烟雾瞬间充斥了整个医师协会。青烟里，一道窈窕的身影匆匆掠过，她拿走了那张烧掉一半的相片，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烟雾随之消散。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医师们现在的眼里只有迷茫，他们面面相觑，将之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是何先生和月女士啊，来我们医师协会可有要事商讨？”
“妾身想知道，一个人若是患了相思病，该如何是好呢？”月海如此发问，可她对着的似乎并不是医师，而是那个长发男子。
“这…您是需要心理疏导？”
女人不再言语，她牵着何近安的手，在医师们不解的目光中，带着他离开了协会。
“你想怎样？”
“妾身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连一声谢谢都没有么？”
“谢你？谢你这出自导自演的闹剧？”
“哎呀、被你识破了～我都忘了我们是分享过秘密的人了啊。”
月海把相片还给了他，俏皮地吐出舌头，舌尖上遍布的眼睛一同注视着何近安。
“除了你染上的那种怪东西，还有谁能做到从时空中随意截取片段？你的意图不要太明显了。”
“说什么染上，真难听，对妾身来说，这可是一种恩赐呢。”女人收起舌头，神情严肃起来，换了种语气道，“青林黑塞的「钟」即将完成，你那个只身在外的小徒弟，怕是要有麻烦了。”
何近安稍微舒展的眉头再次皱起，如果月海所言非虚，那么有麻烦的恐怕不止蒋身遥，还有这整座庇护所。情况紧急，得马上告知杨老才行。
然而，他试遍了所有方法，都联系不到杨金柝，局势正在一步步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与此同时，蒋身遥根据地图上的指示来到了下一个补给点，他所掌握的线索，除了「死市」这个名字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了。死市死市，既然是市场，总会开在有人的地方吧？虽然游荡在外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但他们也是需要交易的吧？
少年如此推测着，满怀忐忑地走进了下一个补给点。
之前的遭遇并没有重演，可惜遗憾的是，这个补给点在前不久被破坏掉了——位于区域中央的「信标」已经失效，无处不在的腐朽重新侵蚀了这里，里面的物资已经没用了。
蒋身遥无奈地折返了回去，地图显示去下一个补给点最近的路上会有一片「尸巢」，依靠当下的资源根本走不到那里，看来他只能重回那片伤心地了。
那一地没有骨头的尸体会变成什么呢……他不敢细想。
就在他即将离开之际，废弃的补给点里却突兀地传来了歌声。
“没钱～拿命来凑，人生～好似更漏，时来～不会运转，快活～也有尽头～诶呀嘿呀……”
这次又是什么东西？
说实话，他已经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脱敏了，那个光辉的人影说的没错，他拥有力量，不必惧怕牛鬼蛇神。
所以，放马过来吧！
蒋身遥猛地转身，唤出信仰造物，准备先发制人。
不过，他只看见了一个纸人。
“呼…还好不是什么怪物。”
少年松了口气，就在这时，纸人飞速地平移到了他面前。
他急忙举起镰刀划了过去，作为信仰造物的镰刀却穿过了“纸人”的躯体。
这意味着“纸人”是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那人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随即用尖细的声音说：“这位爷，小的看您印堂发黑有劫在身，怕是活不了多少时日呐～”
“无所谓。”
“呃…啊？这……您若不化此劫，还会牵连到身边的人呀！”
“我身边没人。”
“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个叫六月雪的女孩和你关系不错呢？”
“……她怎么了？”
看着那个一脸奸笑的矮子，蒋身遥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鬼怪并不可怕，恶人更是磨人……话说会有恶人穿着寿衣出场么？
“诶～这位爷，您看我手里躺着的东西是啥？”
他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去，竟然在那人手中看到了一颗橙色虹膜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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