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之前，那个自称沙币的接引人带领着蒋身遥来到了一处约一人高的庙宇。这座庙宇造型简单香火寥寥，整体为大红色，不过这种红似乎并非由油漆粉刷而成，倒像是用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材料来浸染，比如…血。
它毫无神圣感可言，在磷火和红灯笼的环绕下，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神庙以两块光滑且不见切割痕迹的石头为壁，一块为顶，外墙没有过多的装饰，内壁也没有绮丽的彩绘浮雕，不知是刻意追求古朴，还是因为其所供奉的神明神格不高。
接引人朝向庙中神像缓缓作了个揖，完了便转身说道：“这位爷，您眼前的这尊雕像，刻画的乃是庇佑着我等生意人的「悭贪」大神，只要您拜了祂，咱们的交易必定顺风顺水！”
“偏瘫？”
“诶诶诶、是悭贪！这玩笑可使不得，祂的法眼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您这样子搞，我们都会遭报应的呀！”
沙币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扑通一下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并连连朝着庙宇磕头，有一个奇怪的细节是，他脸上敷着的白粉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掉落。然后，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起身，忙不迭地退到一旁，将拜垫让了出来，再强颜欢笑着对后方的少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蒋身遥走上前去，抓起神龛前摆着的贡品便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接引人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打掉了少年手中那块啃了一半的生肉。倒爷交给他的「药引」，作用也忒强了些，下次使用时恐怕得减少一些剂量了……
“爷，小的也不说别的了，您赶紧行个稽首礼吧，做完仪式咱们才好进行下一步啊！”
“别低头，头会掉。”
“头掉了小的来接，算我求您了！”
在沙币的再三请求下，神智不清的蒋身遥终于同意在神像前叩首，他双膝跪在拜垫之上，扶稳了脑袋，按照那人要求行了三叩拜之礼，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正好与那尊雕像对上了眼。
接着，神像开始变形，从一个手持倾斜天平的长发女子，变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怪物。
石刻的头发一块一块地脱落，它的头颅肿胀成了原来的五倍大小，几乎占据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一。它的脸部特征扭曲而模糊，似乎是由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随意揉捏而成。它的眼睛……那不叫作眼，那是一圈大小不一的密集小孔，黝黑而深邃，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光线，让人不敢直视。在它的中轴线上，有一排弯曲的触角，它们不断地蠕动，在那似人非人的臃肿身躯上抓挠着空气。
石块会动吗？不会吗？
蒋身遥愣了片刻，然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是海葵，我完蛋了！果然爱笑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哈哈哈哈哈！”
海葵？真不知道那位大人给这小子看了些什么……不过任务已经完成，自己也没必要留在这看他发癫了——接引人看着那尊手持倾斜天平的女神像如此想着，扯掉了套在头上的皮套，化作一滩黑色的脓水，从青蓝色寿衣的缝隙间流走了。
之后，神像的底座后探出数根互相缠绕的，类似于头足纲动物触须的条状物。它们在地面上蜿蜒爬行，循着气味缠住蒋身遥的脚踝，攀爬上他的小腿，拖拽着他的身躯，把他拉入了一个扭曲的漩涡当中。
少年的笑声淹没在了漩涡里，一切重归寂静，神庙周围再无他的踪影。坟场红光漫漫，远方传来了模糊的敲锣声，只有敲锣唱经的小童知道，那些触手将他拉进了苏祛的药壶。
这药壶乃是苏祛从「幻梦海」中得到的宝贝。章鱼壶中梦黄粱，壶内，存在着一片超出常人认知与想象极限的牢笼——凡有智者，皆会被牢笼中的疯狂侵蚀，最终炼化成丹药，再被壶的主人苏祛拿去卖掉。
而在同一时间，高大的傩面男用类似的方法，将昏迷的六月雪和吴椋二人送入了药壶
“材料”已就位，起火，煎药！
一刻钟后，苏祛从沉睡中醒来，他吩咐给手下的任务全部圆满完成，他也是时候从「幻梦海」归来了。时空重叠的晕眩感还未散尽，他揉了揉太阳穴，在墓碑组成的太师椅上坐正，掀开了药壶的顶盖。
他用手掌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水面。沸腾的气泡将水中的画面撕裂搅拌，却阻止不了苏祛的好奇心。他想知道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会做出何种选择。
是在绝望中挣扎，还是在麻木中死去？这很重要，因为它会影响“仙丹”的质量，而为了保证产品质量，苏祛在必要时会亲自下场。
水面的倒影中，一个发尾微白的少年颤颤巍巍地走向斜对面的白门。很奇怪，只有那扇门保持着洁白，它就像是被谁强行插进来的一样，门扉所在的墙体溅满了血液。新的陈的、流淌的干涸的，层层交叉重叠，散发出厚重的血腥味，就是这样一面血墙中，嵌入了一块纯白的长方形。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扇门，包括门后的啜泣声，说不定全是陷阱。可是，万一门后哭泣的人，跟自己一样是受害者呢？这个陷阱，真的值得他踏入一试吗？
就在蒋身遥犹豫踯躅之时，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家伙的声音。
“你没看见那扇门上写着的字吗？”
“字…哪里有字？”
“你仔细看看门把手的下方，是不是写着一行小字？”
按照他的说法，蒋身遥果然在白门的把手下方看见了一行凹进去的字，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些凹刻字细的跟蚊子腿一样，他眯起眼睛凑了过去，在看清那行字后，瞬间心灰意冷。
“这写的是外语吧，英文的话还好说，但它貌似是阿拉伯文，我看不懂……”
“你真的看不懂吗？你刚刚才摄入了——嘶嘶嘶嘶、我还不能说。”
他到底在说什么？自己怎么可能看得懂阿拉伯……等等，那些字的笔画正在打散重组，它们漂移弯折，竟然全部变成了汉语！
“如果你…能看懂这行字，请打开门，我们是…同伴；如果你看不懂，请继续解读…直到看懂为止。”蒋身遥将门上的字磕磕绊绊地念了出来，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明明对阿拉伯语一窍不通，为何却突然读懂了它？
不，这不是读懂，而是某种更加直接的“理解”，就像那个人的信仰能力一样。
那个人……又是谁？
还是想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行字好歹算一条线索，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种选择——一是按照这行字的要求，打开门，和门内的人同行；二是不去理会它，继续在这遍地的尸体上寻找答案。
权衡利弊之后，少年还是选择了前者。
他先是敲了敲门，门后的啜泣声立刻停了下来，一个娇柔无比的女声颤抖着问道：“是谁…在门外，你是、是来救我的吗？”
“姑且可以这么说。”
女子停顿了一会，接着说：“这扇门需要两个人同时拧转门把手才能开，你把手放上去，我倒数三声，咱们一起开门。”
“我准备好了。”
蒋身遥握住了外侧的门把手，里面的人开始了倒数。
“三……二……一、开！”
咔哒一声，门开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出现在少年的视野中。只见她怯生生地从门后走了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刘海遮住了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接着，她忽然一跃而起，给了他当头一棒。
结果当然是少年安然无事，女孩的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呜…呜呜呜呜……好痛，果然是骗人的！”
攻击哪不好，偏偏要攻击他的脑袋，要知道已经有两个人因此丧命了。
“上来就给我一下，你想干嘛？”
“我…我只是在按本子上写的做，你不要怪我！”
“本子？什么本子？”
“你的房间里没有吗？”女孩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记事簿，说，“我醒来就发现房间中央摆着这本记事簿，你…你拿去看吧！”
说罢，她便把手里的本子摊开塞给了蒋身遥，仿佛这玩意上面有毒似的，巴不得赶紧转手。
蒋身遥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记事簿上写着的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而是因为他在本子的扉页上，看到了一个无比怪异的印记。他似乎在哪看到过这种印记，却始终想不起来。
“这上面的内容都是谁写的？”他试着撕下那张画有印记的纸，却发现怎么也撕不掉，于是只好先把注意力放在那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句子上。
“神明慈悲，祂会垂怜哭泣之人……这上面的横线是删除符吧？然后是，‘它’过来了，我看见了……后面的字像鬼画符一样，根本辨认不出，笔者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了么？纸的下半页写满了‘攻击’二字，还有写在角落的‘不要相信’？恕我直言，这满是涂改痕迹的句子，本身就不值得相信……”
无论从字体形态，书写力度还是行文风格来看，写出这些句子的都不像正常人，而像是谁受了刺激，在本子上胡乱地记了些临死前的疯话。
“我已经被关在这里三天了，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信了这上面的鬼话，我真的没有骗你啊！”
他看着面前这个眼眶发红的女孩，脑袋里涌现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又错乱的记忆。有个念头一直在阻止自己，是因为之前遭遇过类似的事么？
“我可以与你结伴，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人？”
那人的回答暂且不提，壶中的炼化一刻未歇，与此同时，何近安接受了月海的提议，正马不停蹄地朝「死市」赶去。
路上，何近安向月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人类把它们当作神明来信仰，如果它们真实存在于宇宙之中，为何不来拯救身处末世的信徒？”
月海笑了，她真心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她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缓过来回答他：
“奉献自己的骨血，理智，乃至灵魂来祈求庇护？它们不在乎，懂吗？不在乎！人类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它对人类有敌意，祂又充满善意，它与祂是对立关系，谁又是谁的死敌……
我们热衷于用那颗小小的脑袋去进行浪漫的幻想。群星归位之时，主宰复苏，银河系将重新被它们所支配——呵呵，谁知道你金河系还是银河系，一小撮灰而已，吹走了还是堆在那儿，很重要吗？
招笑。”
嗤笑过后，姬发式的女人黯然神伤。
“就像我一样，把自己的全部献给那位神，结果只是得到了对它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些力量，和这口腔溃疡般的满嘴眼睛。
人类与群星的距离，终究还是太遥远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人信仰它们，按照你的说法，「旧日」信仰只会给世界带来新的灾难。”
“旧时代还有人信根本不着边的邪教呢，说白了就两个字，**。”月海整理了一下情绪，语气恢复了平静，“**是人类生存的根本，只要**存在，阴影就不会消失，但同样的，**也催生出了这场灾难中最重要的武器——「信仰」。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何近安默默思考着她的回答，再根据他在末日降临前，曾浅浅接触过的诡怪文学作品，初步得出了自己的猜想。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继续问道：“「旧日」信仰也是信仰力的一种，那么它也会存在长处和缺点，对吧？”
“是啊，这终究是属于人类的信仰，我们不同于那些伟大者，能做的事，永远只能浮于表象……你想知道「旧日」信仰的弱点？给妾身一个吻作为交换，如何？”
“我拒绝。”
“那就没办法了，我说过，只有「旧日」能打败「旧日」——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了。而你，救下你的徒弟后，就站一边看戏去吧。”
何近安不语，这些情报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至于那些空泛的宇宙哲学，他并不感兴趣——寰宇无垠，人类啊，自得乐呵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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