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在尘埃中蠕动，长短不一的触须在它周围扭曲抽搐，仿佛在压抑着凶残的嗜血本性，却已到了失控边缘。那个影子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外形，大致拥有着躯干和四肢，头部却模糊一片。它缓缓地从尘雾中走出，轮廓逐渐清晰，密室中的二人在看清了来者的面貌后，心里悬着的石头轰然落下，压死了幻想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走出尘幕的是一个少年，他的眼睛空洞无神，似乎灵魂早已死去，但同时嘴角却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嘲笑着自己那残存的理智。
少年迈着机械的步伐向六月雪走来，他身旁那些令人不安的触手此时却难觅踪影。难道他们之前看见的，是压力过大而导致的幻视么……可是，两个不同的个体真的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幻觉吗？
“阿遥？”六月雪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她努力遏制着心底蔓生的恐惧，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行进着。
嗒…嗒…嗒……他的步履僵硬，鞋底与地面碰撞的声音简直沉闷到了黏腻，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枷锁相抗争。他的双眸没能反射出一丝光亮，瞳孔涣散失神失焦，像是看向了天边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无时不刻地注视着他们，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吴椋和六月雪感到一阵寒意。
“他被控制了。”吴椋低声说道，他紧握着撬棍，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攻击。
六月雪注意到，那扇被砸开的门后，外面的走廊躺着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而少年的嘴唇边，还挂着一片黄白相间的人体组织。
她多希望这也是幻觉。
希望破灭。
她看见了，眼前的少年头颈相接的位置，兀然出现了一道环绕着整个脖子的缝隙，缝隙逐渐扩大，有什么东西顶开了它……
不要去看，不要去看！
她的求生本能如此提醒着自己，可惜为时已晚，她的目光已经离不开那个诡异的存在了。
凡比黑更黑，自成一色之所，无物即是有物，黑暗比光明更清亮。它便存在于那儿。它一直都在那儿；当它能够思考之时，它便会思考，在那短暂的意识周期，那介于看似永恒的睡眠或不存在的时期之间。
它从缝隙间浓稠地流溢出来。
它的体表不停地变幻着色彩——低级的人类大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同时遵循着某种规律膨胀收缩，犹如被反复加热冷凝的蜡油，胶着，滞胀，愚钝。一堆堆绿色的眼睛……不，此等伟大的存在怎么会持有眼睛这种原始的器官，那不是眼睛，而是某些超越了理智的存在所诞生出的辉光。它们在缓慢流淌的表面闪烁着，瞬息降诞，又瞬息终结。
浮动的光点凝视着她，一股无与伦比的欢欣钻进了大脑皮层之下，并开始快乐地扭动。
“呼……”
六月雪深吸一口气，她还没有失智，却用所剩无几的神志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她的右手手指间不知何时捏起了一根银针，只见她稳稳地抬起右手，完全没有了之前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她把十厘米长的银针对准了自己的左侧上眼眶，右手发力，针尖缓缓地插入眼眶下方，她咬紧嘴唇，将银针一寸一寸地往上推，终于，针尖顺利的抵达了她想要的位置。
爷爷，请保佑我！
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用灵巧的手指控制着银针在颅骨内的移动。一旁的吴椋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按照那根针还露在外面的长度来看，它的尖端恐怕已经插进脑组织之中了。
雪姐的手还在操弄银针的尾端，这是在…搅拌大脑吗？吴椋内心如此惊叹着，他大受震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慌忙中，他瞥视了缠在蒋身遥脖子上的东西一眼，转眼间，他面部的所有肌肉一并蜷缩起来，将五官拉扯成怪异的形状，没人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何种恐怖的存在。
好在六月雪不一会儿便恢复了神志的清明——她的银针通过眼球上部的眼眶凿入脑内，切断了前额叶皮层与丘脑之间的联系，她也因此成功摆脱了那团不祥之物的精神影响。
成功了！
恢复清醒要做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吴椋打晕，前额叶切除术太过危险，她不能拿别人的身体开玩笑。既然这怪物拥有操控意识的本领，想要不被它控制，失去意识不就是了？少女按照自己的推测，一个手刀劈在吴椋后颈，后者则是从幻觉的谵妄脱离，陷入昏迷之中。
随着吴椋的身体软软倒下，六月雪迅速将他安置在一旁，确保他不会受到即将发生冲突的伤害。她知道，现在她必须独自面对深受控制的蒋身遥，以及那个从他脖子缝隙中流出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她站起身，银针仍然握在手中，她的眼神坚定而冷静，那抹橙色就像黑暗中的太阳。她明白，虽然自己刚刚通过切断大脑的某些联系逃脱了精神控制，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完全安全。那个存在的力量似乎更加强大了，它再次伸展出细密的触须，在空气中挥舞抓挠，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
可惜，她还是太过天真，仅凭人类的意志，如何能抵挡住从时间的黎明便诞生出的古老存在？
太阳的光辉，在宇宙中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嗅到那恶臭的气味后，六月雪的视野刹那间被浓稠的黑暗所覆盖。黑暗中，如同鼓点般的“语言”从知觉的帷幕后滤了出来——她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律动，却清楚地知道那是某种语言。
已经…死而无憾了。
一切悲伤恐惧都在离她而去，她漂浮起来，在漆黑中俯视着自己的肉身。她看见黑暗的尽头亮起了一根蜡烛，接着，她便理解了那种语言。
“生命的风中残烛，由你自己吹熄吧。”
了解，完美的终局。
“不可以。”
这个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阿遥，是你吗？
六月雪“回来”了，在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她的神志瞬间清醒。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捏在右手的用来自裁的银针悬停在太阳穴上，一只消瘦苍白的手握住了她的右手，阻止了她。
他没事，真是太好了……六月雪闭上眼顺势躺进少年的怀中，她的脑袋倚靠着他那不算厚实的胸膛，耳廓压着鬓角的发丝，贴在了有些湿润的衣物上。这时，她惊恐地发现，那个理应从少年胸腔中传出的声音——心跳，已是荡然无存。
糟了！
蒋身遥将她深深揽入怀中，用自己的双臂，肩膀，发丝，血管和一些黑色的流质来包裹缠绕她的身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一如绞杀猎物的蟒蛇。他身躯散发出的温度，正在迅速下降，马上就变得如同尸体般冰冷。
“阿遥…松一松，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没有任何回应，六月雪睁开眼睛，她在少年身后的阴影中看见了……
“灯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爆发出一声惨叫，不仅仅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不为理智容忍的渎神怪物，更是因为她颈肩相连的部位，传来了撕裂般的剧痛。
撕扯，啃咬，咀嚼……
入侵，霸占，顶替……
在精神和躯体的双重摧残中，她崩溃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倒爷，有客人找。”
苏祛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药壶内上演的种种，他对身后的小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打扰。
“姓苏的，送上门的生意都不要？”这次说话的是一个火药味十足的女声，她不留情面地打断了接引人组织了半天的语言，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放了药壶里的人，妾身会开出你无法拒绝的价格。”
“原来已经不请自来了啊……听这个声音，你是月海吧？许久不见，你还是那么令人生厌。”
苏祛盖上了药壶的顶盖，给火炉添了一把柴，然后慢悠悠地从墓碑上站起，转过身来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哟，你身边的倒是个新面孔，想买点什么？”
他上下打量着月海身旁的长发男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营业式微笑。
何近安刚想出声，却被月海拦了下来，后者将食指放在唇前，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头对苏祛说：“要和你交易的人是我，这家伙身上可没带值钱的东西，你从他那儿可捞不到什么油水。”
“我喜欢他的长发，和我一样有品位，所以这一次，我不介意做一单亏本买卖。”
“妾身说过，我开的价你无法拒绝。”月海伸出左手在空中一划，炫彩的流光在她指尖闪烁，紧接着，空气中出现了一道十多厘米的黑色裂缝。只见女人将手探入裂缝，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枚被浓雾覆盖的物件。
拥有「旧日」信仰之人并不会被浓雾遮蔽双眼，在看见月海手里的东西后，苏祛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
“冷原玻璃？！我在五年前丢失了其中一块碎片，它遗落在‘那个世界’，两界往来的通道已经永久关闭，你是怎样得到它的？”
月海伸出了舌头，苏祛心领神会。
“这样啊……真是令人羡慕的能力，容我考虑一下。”高马尾男子心中打着算盘，视线在两位客人之间来回跳跃，他笑容不改，丝毫没让人看出其不怀好意的一面。
从踏入此地起，何近安就一直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十三，十四，十五……这附近起码潜伏着二十个人，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们两个都有以一敌十的本事，交易失败冲出包围应该不难。关键是那个叫苏祛的家伙，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非人类的诡异感，实力更是高深莫测，看上去不好对付。
既然月海说只有「旧日」能打败「旧日」，那么就姑且相信她一次，暂时还是不要做出出格的举动。
不出意外的话……怎么可能不出意外？
突然间，何近安看到，苏祛的一只眼睛开始“增殖”，他的眼珠在扩张和分裂中变得拥挤无比，有限的眼白被数个挤成一团的虹膜填满。他的面貌开始模糊，不计其数的触须——现有的理智只能把它们认定为触须——纷纷从皮肤下钻出，将他的脸庞勒紧，变成了难以描述的荒诞形状。
就像古罗马的真理之口。
……真理？
对，是真理，是真理啊！
真理，太棒了，是真理是真理是真理是真理！
他理解了、彻悟了！宇宙，万物，一切！
愉悦！他想把自己流放于无穷的混沌，想要在深渊里徜徉，却被一阵温柔的女声打断。
“安君，感谢您能信任妾身，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他的唇间传来了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将他脑海中的杂念一扫而光，这个吻停在了恰到好处的地方，轻轻一啄便迅速离开。在月海的帮助下，何近安摆脱了苏祛对他施加的影响，他眼前的光影慢慢重叠归位，视野之内，却再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哦哦哦哦！倒爷去了，倒爷去了！”
“他竟然亲自下场了，难得一见呐！”
“事先说好，倒爷没能回来的话，这药壶就归我！”
“那我就先预定「仙丹」了……嘿嘿，倒爷炼成的丹，不知是什么滋味。”
埋伏在周围的二十人一拥而上，一拨人将何近安按倒在地，一拨人兴奋地围在药壶旁，为赌约而争得面红耳赤。
他们掀开药壶顶盖，争先恐后地凑过来看，而在见到了壶中的景象后，无一例外不换上了吃苍蝇一般的表情。
这小子是谁？
壶中牢笼，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少年抬着头，恶狠狠地瞪向这群人，他搀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伙子，身边跟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这三个人，他们全都不认识。
“呵呵，看你们的反应，月海应该是成功了，想必我的好徒弟们做得也不错，我这个当老师的可不能拖后腿啊！”
说罢，何近安爆发出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摁住他的几人统统震开。他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张开双臂，无数条由墨组成的蛇从袖口滑落。墨蛇缠住了那些人的脖子，附在他们耳畔吐着黑色的信子。
“寐！”
何近安一声令下，那些被墨灵缠绕的人们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陷入了深度睡眠。他一脚踢开拦路的家伙，径直向药壶走去。
看着炉中跳动的火光，他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感叹道：这般疯狂的计划竟然成功了，月海，你可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壶里的时间并不与外界相通，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还得把牢笼的时间倒回到一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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