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一小时前，蒋身遥咬破手指留下了讯息，随后便昏死过去。
死，即是自梦中诞生；生，则为从梦中死去，这便是「幻梦海」的法则。倘若这个世界真有那么一片不可思议的天地，而这片天地中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宝藏，拥有寻常认知的人们会去相信，会去追寻吗？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那些不为人知的，令人癫狂的真相——秩序是一闪而过的幻梦，混乱是亘古不变的本源。不过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因为他的大脑本就异于常人，他的癔症反而成为了一种天赋。
此时的蒋身遥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获得全新的信仰。
入梦，他出现在了一片荒凉的高原上，这里的湿度很低，干燥的风吸走了水汽，让他感觉身上的皮肤痒酥酥的。他睁开眼，仰面朝天地躺在裸露的黄土地上，铅云蒙蔽了天空，目之所及皆是死寂。荒原干冷的风向地表的砂石诉说着古老的传说，无人在意，只有无尽的回声在空谷间回荡。
思维就像一汪死水，他平躺在地，思维则在引力的作用下沉积，而现在，如镜的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他还没有放弃思考。
好冷，等到入了夜，自己绝对会冻死在这片高原，然后被野兽……这鬼地方恐怕连野兽都没有吧，他肯定会被冷风吹成一具干尸，然后在苍凉之地独自翻滚。少年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双手撑地站起身来，接着拍了拍手掌上的土灰。
在看到右手手心的孔洞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拥有着信仰力。
自己这么久都干嘛去了，竟然忘了如此重要的事。
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先行动起来吧，这样至少不会被冻死了。蒋身遥心想着，抬起右手，试图从孔洞中唤出绛色火焰，却未能如愿。记得老师曾说过，一个人如果同时持有多种信仰，那么它们的力量就会被稀释。现在，他已经看不到那个光辉的人形了，是不是意味着信仰力的衰退呢？
如果真是这样，他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信仰那家伙得到的力量了，然而这片土地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又哪会有腐尸来供他操纵？
希望渺茫的死局……不，至少自己的意识尚存，神志也还算清晰，不能这么快放弃。
“——————。”
蒋身遥摇了摇头，试图振作起来，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说的律动从四面八方涌来，沿着耳道钻进少年的脑海。他急匆匆地环顾四周，周围一个影子都没有，他却再一次感受到了被窥探的不适感。
“扑通、咕噜…扑通、咕噜……”
这次的律动至少能够用拟声词形容了，可它还是那么的诡异，音频不似任何物体所能发出。
他一边保持防备架势，一边寻找声音的源头，忽然，一股沉重而尖锐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脊背，像是直接洞穿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骤停几近晕厥。这真的还是“视线”吗？简直是一柄重锤，一把尖锥，瞬间将千钧之力凝于一点，瞄准了脊椎骨间的缝隙并狠狠刺入，重创他的中枢神经，使其脚步踉跄，难以招架。
全世界的重量倾轧在他的椎骨，此刻的蒋身遥光是维持站立就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却还是要强迫自己去处理那如芒在背的视线。
他艰难地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身着白色祭披的“灯笼”。
灯笼？
脑子又发热了……
发热，也能发光吧？
“灯笼”能发光，脑袋也能发光，所以灯笼就是脑袋。
“哈哈哈哈哈，推论成立，我简直是天才！”
这就好说了，眼前这个脖子上长着灯笼的家伙明显就是人类嘛。
人类的语言，他当然能够轻松理解。
“精彩的结论，Leng之高原——冷原欢迎你，食人的朋友。”
“冷原？没听过的名字，我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食人的朋友，这里是中亚的不可触及之地，是横跨了现实与「幻梦海」的唯一通道。”
中亚细亚？中亚和他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为何会出现在中亚？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世界地图，随着视角的拉近，大洋和海岸线被排除在外，他的注意力聚焦于一片深居内陆的土地，一片没有任何图标文字的高原。然后，他想起了中亚食尸鬼的传说，还有那些古老的祭祀，他把它和那人对自己的称呼关联起来，感到一阵不快。
“我名蒋身遥，别再用那种称呼叫我了。”
“名字并不重要，朋友，但你是特殊的客人，我们愿意满足你的需求。”
“客人？有人要见我？”
“没错，蒋先生，我们的大祭司要见您。冷原曾经来了个小偷，他偷走了我们的宝物，我们为此关闭了通道。大祭司预言，宝物会跟着一个少年回归，您就是预言中的关键人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时间并不重要，朋友，但你是特殊的客人，按照现实世界的计时法来说，宝物的失窃发生于五年前。”
蒋身遥沉默不语，他想要厘清自己的处境，却发现思维阻塞，杂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搅成一团。思考间，他脑袋里的视觉神经区域不自然地激活，眼前这个身着祭披的家伙显露了一仄秒的本相，被他的眼睛捕捉到了。
灯笼？人脸？
原生质，坐化，眼球震颤，膜，有翼的女人，第一艺术，疣状物，摩呼罗迦，裂脑症……
还好他本来就疯了，不然从一个正常人堕落成一个失智的疯子，多是一件悲哀的事啊。
他看见了。
“那么蒋先生，请跟随在我身后，大祭司为您准备了一场飨宴。”
这一次，他不再反抗。他的意识变成了一摊快活的淤泥，跟在那人身后，在荒凉的冷原之上欢乐地蠕动，他的身体还停留在原地，风吹不动。
时间确实不重要，他明明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却突然出现在了摆满佳肴的长桌前，就像他从出生起就待在那儿一样。
长餐桌的另一头坐着的，应该就是他们的大祭司。他的体型纤长而消瘦，身高起码有三米，他的全身被暗褐色的织物所包裹，面容由一块破布覆盖，一些浓稠的黑紫色液体从织物的缝合线处渗出，时不时地发出咕嘟嘟的气泡声。
大祭司的披风轮廓虽然拥有头，躯干和四肢，但蒋身遥知道，那可憎的袍子下面，绝对不会是人类——那儿可能空无一物，可能是身无四肢、头无双目的恶魔，也可能盘踞着某种由眼球和触须粘合而成的怪物，也可能……
是他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
脑袋好痛，要炸开了……
炸开的灯笼，会变成西瓜。
不对，人类从脑浆中诞生，所以西瓜汁会凝聚出婴儿。
破碎且无逻辑的话语，是否算是正常人对精神病人的一种刻板印象？
啊，已经完全搞不清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他抓起摆在面前的烤鸡，一口咬了下去，满是中药味的血液瞬间充斥了口腔。
腌入味了……
入味……中药，厌胜，岐黄。
岐黄？
蒋身遥怔怔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冷原、飨宴、祭司全都在黑暗中退行，它们如雾散般消失不见，只留尖锐的笑声在脑中回响。鲜血的味道将少年的神志唤醒，他方才咬下去的根本就不是餐桌上的烤鸡，而是——
一块带皮的梭形肉块从蒋身遥口中掉落，落地的啪嗒一声轻响，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他的眼球不自觉地颤动，视线始终不能聚焦于怀中的少女，尽管她眼角含泪气若游丝，他却无法作出任何回应。
“‘灯笼’走了……阿遥，是你…回来了？”
他很快便理解了一切。无边的愧疚感将他的躯体吸附，啃咬吞食人体组织的记忆如同霰.弹枪的散弹轰击大脑，一种犹如被五马分尸的痛感支配着他。
砰、砰——他沉没了，大脑被轰成浆，五分熟。
他松开怀抱，任由她的身子滚落，鲜血流了满身满地。
“终于找到你了，何近安的小徒弟。”
没听过的声音，这次又是谁？
懒得管了。
“蒋身遥…是叫这个名字吧，听妾身说，这姑娘还有救！”
她可是唯一的医生，唯一拥有治疗修复类信仰的希望，而如今，这最后一丝希望也走远了。
少年没有回答，他甚至连头都不回，只是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活成了一尊雕像。
月海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二个都这样……没办法，姓苏的还在追杀她，这儿是他的地盘，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反正他迟早会知晓自身的秘密，妾身提前将一部分秘密告诉了他，你不会怪我的吧，安君？
“你可能有很多疑问，但没有很多时间，接下来的话，你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接受，听好了。”姬发式的女人来到蒋身遥跟前蹲下，她伸出双手按压他的肩膀，迫使他抬头与她口腔中的眼睛对视，紧接着说道，“你能通过摄取血液来获得他人的信仰力，想必当前的情况你也清楚——你啃食了六月雪的部分血肉，因此获得了「岐黄」信仰的力量，现在的你拥有治疗之力，有能力医治这姑娘的伤口。”
“我…我没有……吃掉他们的不是我，不是我！”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蒋身遥的侧脸颊出现了一片绯红的手印，月海蕴含「通灵」信仰的这一击，将他一下子打醒。
他愣了一会，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果然，他的十指指尖均出现了熟悉的草绿色光芒。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静下心来感受身体中的力量。
数理，福音，菩提，火祆……各种各样的信仰力交杂在一起，不过由于刚刚才摄入，这些力量中目前最强势的要数岐黄。
自己究竟“吃”了多少人？！
他已经…没有做人的资格了。
一种自我了结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他举起散发辉光的手，并指成刀，想要往太阳穴里戳。
月海及时拦住了他，又是一记重拳砸在他的胸口。
“虽然「岐黄」信仰做不到起死回生，但你至少应该把握当下，去救治那些还有救的人，而不是在这里逃避现实，懂吗？”
“……离开这里之后，你们能杀掉我吗？”
“不能。通过血液获得的信仰力是有时效的，别废话了，去救人，然后再喝下我的血。”
生与死的哲学，超越时空的隐秘，被遗忘的神祇……这些，他都无法思考，他似乎明白何谓“盲目痴愚”了，现在的他只是存在着，存在着。
抛弃一切，再获得一切。
他按照月海说的去做了，而这个女人的疯狂计划，才刚刚开始。
把时间稍稍往前推，回到月海诉说完那些空泛的宇宙哲学之后。
沉默保持了十分钟，何近安再次向她发问：“说了这么多，你有对策吗？还是说由我来强行突破？”
“苏祛乃是登上了王座之人，他拥有「钥匙」，并不是你能对付的了的。”
“那你呢？”
“如果正面对抗，妾身也没有胜算。苏祛的天赋远在我之上，但他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当我抛出一片面包时，他一定会想要得到更大的蛋糕。依我的猜想，他会找机会将妾身拉进他的那些宝贝，然后在那里吞并掉同样拥有「旧日」信仰的我。”
“你在开玩笑吗？”
“安君着急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不愧是护犊子的好老师……呵呵，妾身会佯装跟他交易，而为了避免被他吞噬，我只能被腐朽感染。
人一死信仰力便会消散，看到煮熟的鸭子飞走，那家伙会是什么表情呢？我会死，在死之前，妾身会让你的那个徒弟喝下我的血液，并将一部分力量转移给他。我会让他也获得「旧日」信仰，他有那个资质和潜力，而苏祛那家伙喜欢用的「药引」，这次是要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你是认真的？”
“这是救出你徒弟的唯一办法，妾身的力量一旦落入苏祛手中就无力回天了，而没有「旧日」信仰，他不可能从幻梦的牢笼中脱困。放心，妾身确实会死，但我还会回来，以人类的姿态——哦，差点忘了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人类。”
“我明白了，我会在外部接应你。”
“徒弟获得新信仰而变强可是好事，别愁眉苦脸的了，来，笑一个！”
白沮溺没有阻止自己的迹象，那么月海的提议应该被他默认了，既然如此，为了交易的顺利进行，他理应配合。
何近安板着脸沉思，突然，他的嘴角咧起一抹不自然的微笑。
“月海，我笑了。”
向前行进的女人疑惑地转过头来，瞬间爆笑如雷。
真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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