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已然不具人形的苏祛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冲来。眼看他那腕足所缠握的利剑即将刺进六月雪的胸膛，危若累卵之际，恢复意识的蒋身遥挡在了她的身前，用自己的身躯吞纳了剑锋。
寒刃贯穿了他的身体，从他的后背探出，剑身带出了一些黑色的丝状物，而不是鲜红的血。
他侧首回望身后的少女，那双纯黑色的眼眸只是像蜻蜓点水般觑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开，没有任何逾越之意。那是多么悲伤的黑色啊，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些在海面上飘摇，被人唾弃的泄漏油污。他想要收敛起所有情绪，却在看见她脸上的恐惧时，功亏一篑。
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何种骇人的形状呢？蒋身遥的心头一颤，他压抑着，压抑着，舍弃所有眷恋，轻描淡写地转过头，不再回望。
变成尸体还是变成怪物都无所谓，只要她没事……
此时此刻，他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心愿。
如果可以的话，能够答应我这卑微的请求吗？
别再注视我了。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的背部，剑刃穿透的地方，细长的伤口开始扭曲变形，从中长出了类似触手的怪异肢体，它们在空中无力地挥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可以缠绕和控制的目标。这些触手的尖端长着吸盘，每一个都在分泌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酸性液体，液体顺着触须滴落在地上，发出“嗞嗞”的声音，将所到之处尽数腐蚀。
一些古老而奇异的图案在他的皮肤上涌现，它们蠕动着，散发出可憎的荧光，然后毫不留情地撕烂了他的人类外形。可以看到，在那勉强算得上是胸口的地方，对应着心脏的位置，盘踞着一个不断跳动的黑色肉瘤，它的节奏与少年的心跳同步——他的心脏依旧搏动，他还活着，却与死无异。
这个肉瘤的表面布满了细小的眼状结构，它们不断地开合，仿佛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意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苏祛并不介意那些眼睛的目光，他看了蒋身遥的这副模样，开怀大笑道：“呵呵哈哈哈哈！你也是玩大了哈，既然如此，我就陪你疯一把吧！”
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就开始发生变化，脸上消失的五官出现在了体表的其他地方，它们迅速增殖，很快就遍布了他的全身。
接着，他的皮肤崩解开裂，露出了下面流动的黑色物质，那是像是液态的黑暗，它们在他的筋膜下涌动，寻找着出口。粘稠的黑色物质逐渐凝聚，渗透出来，像焦油那样包裹住他的身体，收缩，膨胀，翻滚，将他的身形勾勒成让人癫狂的模样。
那流淌着的黑暗上漂浮着无数只眼，无数张嘴，它们浮动变幻着，一同发出尖锐的爆鸣。苏祛挥舞着黑剑，向蒋身遥袭去。
两只不可名状的怪物扭打在一起，在「旧日」信仰的加持下，二者周围那些叫人发疯的阴影仿佛凝成了实体，几乎要将附近的时空扭曲变形。呆愣在原地的六月雪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绝望感蚕食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耗下去，她要趁这机会离开这里，可那双腿却不再听从神经的号令。
神经指令……对，还有办法的！
自己切断的前额叶已经被「岐黄」的治愈所修复，要再来一次吗？少女思考着，拼上了最后的神志，变出一根银针，她把针尖对准了上眼眶，想要故技重施。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她。
“喂、姑娘你醒醒，别中了那怪物的邪术！”
声音有些耳熟，是那个被催眠的肌肉男，他怎么醒来了？
少女放下手中的针，转过身去，发现之前救下的那五人已经全部苏醒。也是……释放「通灵」催眠之人已经死去，中术者自然会摆脱催眠。
至少他们还是人类，同伴的增加让她清醒了不少。如今局势发生了变化，她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了，必须带领他们逃离这鬼地方。
“我没事，能麻烦你带上墙边昏睡着的那个黄毛吗？我们一起寻找出口！”
“啧、既然是美人儿的请求，老子也不好拒绝。这样吧，我来背他，不过那两只拦在门口的怪物，你准备怎么解决？”
面对花季少女的恳求，肌肉男竟表现得有些害臊，他伸出拇指抹了抹鼻子，朝着倒在墙边的吴椋走去。
还没等他靠近，眨眼间，局势再度逆转。
五根碗口粗的黑色条状物像离弦之箭一样飞来，瞬间洞穿了五人的躯体，将他们的表情定格在了死亡前的惊恐。接着，触须的轮廓变得模糊，不一会儿便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五具被穿膛的尸体软趴趴地倒地，新鲜的红迅速覆盖了地面的陈血。
她心里一紧，提心吊胆地看向门边，蒋身遥就站在那里——他保持着人类的形态，身旁没有混沌的黑暗凝聚，也没有黏滑的畸形触手，甚至就连苏祛也不见了，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遥？”
六月雪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不远处的少年却开始谵妄般地自问自答。
“我已经吞并了他，为何王座没有出现？！”
“王座？就凭那五个祭品？一群自我失调而又情绪泛滥的家伙罢了，成不了大事。”
“我要通过那扇门，把「钥匙」给我。”
“你还不够资格。”
说完这句话后，少年突然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猛地抬头。他的眼神中原本充满了偏执与疯狂，但此时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与哀伤。
六月雪怔怔地看着他，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眼前这个少年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吗？他的声音、语气都没有变，但此时的他无处不让她感到疏远。她不知道，那个曾经的他是否还存在于这具身体里。
他的气息，危险而陌生。
“现在的你……”
“被耍了。”
他向她走去，她却在向后退缩。
她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抱歉，我不过来。刚才我解决掉的只是那人的一个分身，我从他那里得知了‘疯狂的王座’。为了得到真理的力量，我杀死了我们救下的那五人，欲把他们当作登上王座的祭品，失败了。”
蒋身遥的表述有些僵硬，他驻足不前，一字一句地解释着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胸腔里的某样东西悄然碎裂。先前的缠斗，虽然在外人看来可能只过去了一瞬，他却在灰色的深渊中与苏祛对峙了三次恒星回转的时间。
不…时间并没有意义，只有痛苦的煎熬，在深渊中被无限拉长。
他不愿回想。
“阿遥你别多想，刚刚我只是受到了它们的影响，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并没有在排斥你！”六月雪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年的情绪变化，她想主动靠近，可是在那来自远古的恐惧之中，她根本迈不开一步。
“我确实杀了他们，也确实想要打开那扇‘门’……搞不懂，这究竟是‘它’的意志，还是我自己的意志…我已经彻底搞不懂了。”
“不要再想了，都是那个傩面男的错，振作起来，我们一起逃离这个牢笼！”
“……谢谢你的安慰。”
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他如何能接受？蒋身遥长叹了一口气，来到墙边扶起昏迷的吴椋，始终无法释怀。
他们三个离开了密室，这时，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了聒噪的叽叽喳喳声——
“这三人是谁，怎么没看见倒爷？”
“不会吧不会吧，倒爷被炼化了？”
“嘿嘿嘿，按照约定，药壶归我！”
“什么玩意，又赌输了！”
本就烦躁的蒋身遥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天花板，紧接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
颤抖，积聚，然后爆发。
药壶下的炉子轰地炸开，火苗和铁片溅了一地，同样躺在地上的还有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他们三人回到了「死市」，同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一颗漂浮着的金色仙丹。
何近安提前察觉到了药壶的异样，成功躲过了这波爆炸，然后从一旁的掩体后走了出来。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那个穿着青蓝色寿衣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接引小童。
药壶碎了一地，仙丹横空出世，见此情景，小童颇感愉悦，吟诗作赋起来。
“授衣过尽起轻寒，苇絮纷飞媚月潭，换骨还魂丹九转，黄冠草履悟玄关。”
只见他吟唱着，从墓碑旁拾了起一张木质傩面，把它戴在了脸上，茂密且无定形的黑色触须从面具后钻出，将他的头颅包裹，身躯缠绕。几秒钟后，触须纷纷收回了傩面，小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扎着高马尾的苏祛。
“你这厮倒是冷血，杀了这么多人还有心思吟诗，在下真是开了眼。”何近安来到三个徒弟身边，将那枚仙丹收入囊中，对着傩面男冷嘲热讽道。
对方不甘示弱，尖酸刻薄地回击道：“阁下也不遑多让，掐着点来攫取这人命换来的果实，我都替你的徒弟们感到心寒。”
“老师……”六月雪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他浪费口舌，当务之急难道不是齐心协力制服那个面具混蛋吗？
何近安也看出了她的困惑，压低身子凑到她耳旁轻声解释道：“嘘——此人并非苏祛的本体，没有为师的命令，不要轻举妄动！”
“你们在那嘀嘀咕咕些什么呢，不打算把仙丹还给我吗？它是我炼出来的，你们想要可得给钱。”
傩面男不徐不疾地走了过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根本没有把前面的四人看在眼里。
“我们无意抢夺这枚丹药，只不过你是主我是客，在别人的地盘上，没有一点主动权可不行。”何近安将仙丹捧在手中，一条墨蛇从他的袖口钻出，一口把它吞入腹中，妥善保管好仙丹后，他游刃有余地说，“和气生财，我们想要一场公平的交易，并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希望您能够理解在下。”
“废掉了我的一个分身还想谈条件……不过这次也算玩得尽兴，说说你的出价吧。还有，记得感谢你的小徒弟，是他为你争取到了这个机会。”苏祛指着蒋身遥说道，没人知道他的面具之下是何种表情，傩面上那两颗鼓起的眼珠盯得人发毛。
“雪儿，把吴椋叫醒。”
“好。”
银针扎入醒穴，片刻过后，吴椋恢复了清醒。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猛地吸了一口附近的空气，然后睁开眼悠悠地说：“本少嗅到了金钱的**，是时候轮到我出马了。”
“哈哈哈哈，还带了个提款机工具人，长毛，真有你的啊！”
“本少是自愿跟来的，不是老师的工具，请注意你的措辞。”
“好好好，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当作交易的筹码，说来听听？”
“本少拥有「金钱」信仰，你想要的我都有。”
“真的吗？我想亲手杀了那个叫月海的女人，可是她已经死在我的壶里了，你能让她死而复生？”
“这……”
见他犹豫不决，何近安释放出一只墨灵来到吴椋的肩头，将复活月海的计划告诉了他。
后者心领神会，瞬间有了底气。
“当然没问题，很简单的要求，就这？”
“哈哈，口气真大，我喜欢。那么，说说你们的需求吧。”
三人轮流说完了自己的需求，在听到六月雪的需求后，何近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这么死脑筋，都已经经历过那种疯狂的事了，却没有知难而退，还想着寻找白沮溺的线索……看来他有必要干预一下了。
“一件实物两条情报，一共一百万世界币，外加复活我的仇人，如何？”
“成交。”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临近分别，知晓了白沮溺之存在的六月雪，内心无比复杂。她隐约有着这样的预感——蒋身遥终有一天会走上和那家伙一样的道路，一条永无尽头的不归路。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她又该站在什么位置，怀揣着怎样的情感呢？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依旧眼神躲闪。
“阿遥，你不跟我们回去吗？”
“我还有未竟之事，而且…我已经跟‘你们’不一样了。请你……求你不要想起我，我没有那个资格。”
少年的目光轻轻划过她的脸颊，他转过身，与同伴相背而行，一次也没有回头。
何近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一缕青烟缓缓飘来，月海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这小子的确有天赋，但「旧日」信仰可不是那么好驾驭的，杨金柝为何要让他触碰群星的秘密呢？”
“因为「太阳」终会熄灭，杨老，怕是已经预想到这个世界的终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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