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中原来?”
“是。”
“听说过重光国吗?”
“有所耳闻。”
术兰往西,便是重光,两国世代交好,近年来却多有纷争。
为领地、为奴隶、为牲口、为水源……交战的理由不计其数。而当一方稍败,便又会以各种方法重修旧好,最常见的不过就是赔钱划地,以及联姻。
数年前,术兰势弱,术兰国王亲遣使臣求娶重光公主。
彼时重光战胜,怎肯下嫁公主,更别提那术兰国早有王后,他们重光的公主嫁过去,难道给人作小?
一议否决。
再议,那术兰国又加了条件——公主嫁至术兰,许王后之位,其子诞生,立为王储。
于是,重光公主风光大嫁,次年诞下一子,取名“楼颉”。
楼颉出生那日,术兰国王昭告全国,称这个儿子是他王位的唯一继承人。
母族庇护,父王溺爱,可想而知,楼颉幼时过得有多顺意。然而在他七岁那年,两国再次交战,一夕之间,他和母亲成为了术兰国最尴尬的存在。
父王再也不来看望,王宫侍从多存苛待,甚至有大臣进言要处死他们母子。
天之骄子跌下凡尘不说,还处处遭人欺凌,战战兢兢过了半年,楼颉受不了了,他决定去重光,他要把这些日子的苦楚通通说给疼爱他的舅舅。
母亲似乎也早有此意。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母亲揽着他,用温柔的童谣哄他入睡。
楼颉梦里还在想,这世上待他最好的只有母亲,无论发生什么,母亲都会陪着他。
只是这幻想,终在那夜被打破。
一觉醒来,母亲不在了,他找遍整个宫殿,从天亮找到天黑,不愿停止是因为不愿相信。
楼颉当时还不到八岁,已然历经了世态炎凉,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连母亲也要抛弃他。
带上他很难吗?
两个人就一定走不出这王城吗?
还是母亲觉得,带他回母国,便会旧事重演,他身上有术兰王室的血脉,会影响她在重光的地位?
无论怎么想,留下的人终究是被留下了。
总得走一个吧,好歹母子一场,即使母亲不要儿子,儿子也还是会抱着最后一点幻想。
母亲离开后的第三日,父王带着卫兵闯入宫殿,楼颉很害怕,同时又庆幸自己替母亲掩护,母亲应该有足够多的时间逃跑。
他的最后一点幻想,幻想母亲回到重光,会求舅舅派兵来救他。
可他等来的是父王的怒火,以及母亲盗走王城布防图的消息。
楼颉不傻,朝中的那些大臣一直想要他死,如今他母亲坐实了通敌的罪名,他难逃一劫。
-
“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他渐渐冷静,冷静到好似在说旁人的故事,“我在想啊,真不愧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是一点儿活路都不想给我留。”
蒲寻听楼颉讲述的不过是寥寥几语,没有细节,但他心中却升腾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
“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送到了这座和尚庙,他们让我赎罪,让我日日夜夜跪在静室里忏悔。”
“……”修行十载,蒲寻从未想过,济世渡人的佛寺会成为一个人的囚笼。
楼颉望着沉默的他:“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蒲寻道:“我佛慈悲,也教我悲悯所有深受苦难的人。”
“那你救救我,”楼颉上前一步,抓住他的僧袍,“佛祖离我太远了。只有你,我只遇到了你。”
“我……”
“有人说稚子无辜,我母亲的罪过不应该算在我的头上。可稚子终究会长大,待在这里,他们早晚会给我安上罪名。”楼颉眼中的热泪滚滚而下,“小法师,救救我,不然我会死的。”
说他利用自己的善心也好,说他强演镇定后又崩溃的拙劣演技也罢,他只是想活着。
蒲寻看透一切,故而更加感叹世人可怜,喃喃道:“我该怎么帮你……”
想起沙漠中的那片绿洲,想起师父的那句“因战争和杀戮而改变”,其实何止绿洲,战争和杀戮改变的还有人。
蒲寻自幼被教导以渡人为使命,此刻他的内心却荒芜一片,根本找不到救人之法。
命都救不了,又何谈渡之。
*
道静归来便瞧见这一幕,自家徒弟在地上打坐,那榻上却躺着个……
他正要凑近细看,屋外忽而狂风大作,不过片刻又安静下来。
此绝非祥兆。
“师父?”
道静不动声色地收起掐诀的手势,转身将门关上,道:“正是为师。”
蒲寻睁眼起身,见榻上的人尚在熟睡。
“此是何人?”道静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蒲寻没想瞒着师父,直言道:“术兰王子,一个苦命的人。”
道静听闻,未作反应,垂目品茶。
“师父,您当真要留在这里吗?”蒲寻跟随师父十年,最知他心,“从前并非没有王意挽留,但一国之师,莫如天下之师。”
“你忘记为师说的了?”道静淡淡一笑,“命不久矣,如何远行。”
再次提起这个话题,蒲寻面露哀色:“怎会……”
道静将茶盏放下,道:“你还年轻,你的脚步不能因为私情停下。”
蒲寻本以为师父留下,也会想让他留在这里,谁知竟要催他走。他更难过了,几欲落下泪来:“师徒之情,难道也算私情?”
道静面色不改:“莫说师徒,便是父母子女,于出家人而言,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何谈亲近,何谈疏远,安敢有私?”
蒲寻道:“出家人也是人,人皆有情,若绝了情,我将凭何悲悯众生?”
闻他此言,道静倒吸了一口气:“你难道又要——”他及时止住,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蒲寻,为师还是太纵容你了。从前念在你年幼,管束不严,今后怕是也没多少机会……唉,我总帮不了你。”
身只十二,心却清明,自小游历,蒲寻岂是寻常胸怀。
“师徒之情乃是私情,师父便不必总想着帮弟子一人。”他并非故意顶嘴,“弟子险些忘了,此刻,这里有更需要帮助的人。”
道静自然地将视线落到楼颉身上。
“我已知师父要留下,亦知师父想送我离开。”蒲寻指了指榻上,“他只为求生,可否容我带上他?”
救人之举,换做以前,道静会说“这有何难”,如今他却犹豫了。
“你可知,为师因何留在此处?实在是……”他似有难言之隐,可再难也得说,“我时日无多,不曾诓你,留下也不是为了葬于故土,都不是!若我能再多活一年,哪怕一月,我也会带你走出去。”
道静缓了缓,继续道:“可你看见了,这一路不太平,前方又是战场,你我师徒一时半刻是走不了的。再者,那术兰国王也不可能放走为师。”
蒲寻急道:“师父,你想走的?”
“师父是贪恋富贵权势之人么?”道静摇头叹息,“若你今日见过那国王,便知他不是真心向佛。言语之间,多是功利,自称为了百姓,不过就是看穿百姓被战争摧残,急需信仰寄托,故而以此为机,收拢人心、巩固王权罢了。”
“原来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蒲寻痴痴道,“王权本与我们无关,但我们偏成了王手中的利刃。”
“不是‘我们’,你可以走。”道静拍了拍徒弟的脸颊,把他唤醒,“为师留下,你和你师兄们便能离开。为师还能撑到两国干戈暂止,那时再想办法送你们走。”
本想救人,如今倒先要自救。
蒲寻心想,自己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这些年有师父、有师兄,自己又仗着点儿小聪明,竟忘了这是个危机四伏的时代。
“看来你们是自身难保啊。”
道静走后,楼颉从榻上坐了起来,面上丝毫不见倦色。
蒲寻朝他看去,眼中无悲无喜。
“宫中聘有汉师,我能听懂汉话。”楼颉无所谓道,“你可以鄙夷我,我就是这么卑劣。前一刻还在求你,知道你也不过是笼中之鸟后,我觉得我有资格同你谈一笔合作。”
蒲寻垂眸,忽然露出一抹悲悯的笑。
楼颉瞬间就无所谓不起来了,稚嫩的眉眼难掩激愤:“可怜我?你凭什么对我露出这种表情?省省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僧人,说是慈悲,其实最伪善!”
“我知你遭了苦难,性子敏感,可我被骂得多了,也难免心寒。”蒲寻抬起头,“推己及人,你又何必出口伤我?”
为什么呢?他在最卑微的时刻被这个和尚遇见了,这个和尚不仅没像别人那样踩他一脚,还试图救他,所以是为什么呢?
楼颉在想,蒲寻也在想,他想自己为什么笑。
是对楼颉的同情?抑或对人活在世的失望?那他还有必要渡世吗?
自问自省后,蒲寻方觉大错,往日学的教理不允许他自甘堕落。
他看向楼颉:“信我。你不会一直被丢下,这世间必然有爱你之人。”
“你确定会带我离开?”楼颉肃然道,“真的不会丢下我?”
“你若不弃,我必践诺。”
“……好。”
重,多音字,文中念做重(chóng)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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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术兰囚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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