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道静被国王请去讲经,国寺中的僧人们也都忙碌起来,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法会作准备。
一时间,楼颉的存在似乎被众人遗忘,可若是遗忘,这一日三顿的素斋又不少。
关好门,楼颉将今日的朝饭端放于桌上。
两份餐具,显然知道他在,没有故意饿着他,也没有逼小和尚把他交出来。
他单手撑头:“你今日打算做什么?”
蒲寻放下碗,回道:“继续译经。”
语言是传播佛法的阻碍之一,而蒲寻自幼便在这方面显出天赋。跟随道静游历各国,他总能很快熟悉掌握其语言文字,无论汉语还是梵语都难不倒他,十岁那年他自己译完了第一本经著,自此勤勉不懈。
“你师兄们都跟师父出去闲逛,就你整日在这里关着,你倒一点不嫌闷。”楼颉是被关久了,故而很不理解他。
“我确实更喜欢闷在屋里。”蒲寻道,“但师兄们并不是闲逛,他们每日都有功课和传经任务。我译经只需动笔,他们却必须四处奔走,辛苦得很。”
楼颉笑笑:“照这么说,你在偷懒喽?”
蒲寻说“是”,然后道:“师兄惜我年幼,师父亦有大事,我若跟去,反倒添乱。”
“……”楼颉忽然有些嫉妒蒲寻,他比蒲寻还小呢,怎么就没人怜惜他?
蒲寻问:“你怎么了?”
“无事。”楼颉一脸生气。
蒲寻追问:“到底怎么了?”
“我头发乱了!”楼颉揉了把脑袋,离开饭桌,气哼哼地倒上榻,“你这屋子里连把破梳子都没有!”
蒲寻一怔:“我是僧人,谁会为我备梳子?”
“可我头发就是乱了!”他蛮不讲理又委屈至极,把脸埋进被子里,“母亲逃了,侍女散了,我又掉进这和尚庙,谁会为我编辫子……”
蒲寻自己没编过辫子,但他见过别人的辫子,术兰国的小儿基本都有小辫子。
楼颉听见一声叹息,随后感觉发丝被牵起。
蒲寻捻了缕他的头发,安慰道:“没有很乱。”
楼颉莫名贪恋这种抚摸,即使没有触碰到身体,即使只是指尖缠绕的那一缕发丝,也好过无牵无绊、无人理睬。
见蒲寻久不动手,他故意道:“什么天才小法师,编辫子都不会,我看是徒有虚名。”
“那我试试吧。”手指代替梳子,自上而下顺至发梢,花了很久才将他的头发彻底捋顺,蒲寻拍拍他的肩膀,“你坐起来,趴着我不好弄。”
楼颉起来得利索,脸离了枕头,转过来看蒲寻:“事儿真多。”
“不要脸对脸。”蒲寻把他的脸转回去,挑了左侧一缕长发在手中,“我先编一股,若你看着喜欢,我再继续。”
蒲寻曾与师父一起编过草绳,想来编辫子应该差不多。照着编草绳的样子试了试,最简单的那种,很快编完了一股。
他手艺熟练,不用发带辫子也不散,楼颉觉得神奇:“怎么做到的?”
蒲寻道:“用头发打结,塞进去就好了。”他将那股小辫子放到楼颉胸前位置,“你摸摸看。”
楼颉迫不及待就摸了上去,动作很小心,像是怕弄乱弄散。
“如何?”蒲寻觉得他应该会喜欢。
楼颉却把辫子向后一甩,别别扭扭地说了句:“反正没镜子照,难看也无所谓。”
蒲寻无奈道:“那我要继续吗?”
楼颉背对着他:“总比披头散发好。”
懂了,继续编的意思。
蒲寻又抓了缕他的头发,边编边想:和尚编辫子,真是奇闻。
更奇的是,蒲寻发现自己编得真不赖。用大师兄的话说,若是去到一个不信佛的地方,化不来缘,估计他靠手艺也能吃上饭。
想到这里,蒲寻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楼颉还是听见了,警告道:“别搞我。”
蒲寻:“没有。”
楼颉不信:“那你突然笑什么,还不是想捉弄我?”
蒲寻将新编好的一股辫子放下:“我只是想到这些年,有苦难便会有机缘,上天不会教我们无路可走。”
楼颉转过头:“我还没问过,你做和尚多久了?”
蒲寻回道:“算起来应有十年。”
“十年?”楼颉惊讶,“十年前你才多大。”
“两岁吧。”蒲寻道,“师父收养我十年,我便做了十年和尚。”
“老和尚收养的只能是小和尚,总不能不教你做和尚。”楼颉口中念叨着,“他在哪儿捡到你的?确定你就是中原人?中原话说得好,我们的话你也会,莫非看相貌?”
说着,他端详起了蒲寻:“就算看相貌,我们这儿也有长得像中原人的,可见看相不准。”
蒲寻不躲不闪,任由他看:“为何突然好奇我的来历?”
“聊聊而已,不然待着多闷。你不出门,我就不能出去,万一被抓了,他们肯定不会放我过来见你。”楼颉拉着脸,将身体转回去,“你不信我,不愿意说就算了。”
“告诉你也无妨。”蒲寻将他甩乱的头发理顺,走到一侧矮桌前,手掌轻轻抚过置于其上的竹伞,“据说当年师父遇到我时,我一个人缩在山洞里面,怀中抱着这把伞。”
“伞?”楼颉看向那把竹伞,心口一蹙,立刻用手掌覆上。
“我当时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说话。师父不知道我是谁,但见这把伞的柄部刻着个‘寻’字,他来自西域,也识得汉字,便给我起了‘蒲寻’这个名字。”蒲寻抬头,正对上楼颉的眼睛,“谁知一这么叫我,我就跟醒了似的,会说话了,且回的也是汉语。所以我想,我应该来自中原,只是意外流落他乡。”
意外流落他乡?
楼颉心道:你应该是被丢了,就像我一样。
“你师父倒真是个奇人,一捡就捡到宝。”提起蒲寻的师父,楼颉就觉得不可思议,“他只是个和尚,居然这么多人信服,就连我那父王都想拉拢他,甚至因为不敢得罪他而不过来抓我,真是……”
事情已经讲完,蒲寻不再废话,将伞收好,铺开经书开始翻译。
楼颉愣愣地盯着小和尚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抚摸心口的手久未放下。
蒲寻译完一页,翻开下一页时,对面忽然出声:“哎,你师父真的会死吗?”
蒲寻手腕顿住一瞬,而后笔尖继续落下。
“不是,你不觉得他看上去很康健吗?除非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但那又不是轻易可预料的,他怎么会——”
“师父说的,从未有错。”
“你这么相信他,就不怕他是想抛下你,一个人享受荣华富贵?”楼颉翻身下榻,双手撑着矮桌,直勾勾地盯着蒲寻。
蒲寻没他激动,声音淡淡:“你不明白的。”
这话可气人,跟谁有多笨似的。
“我还不是担心你,跟我又没关系。”楼颉就势倒靠,长发扫过,一半掉落地上,一半停在纸面。
蒲寻原是盘坐,因楼颉的突然倒靠,矮桌偏移了几分,他不得已跪坐起身,将自己也向那侧移了移,再将楼颉的头发扫下去。
他动作很轻,楼颉还是“哎哟”地喊起了痛。
蒲寻道:“多谢你的担心,但……正如师父所言,我不该拘于私情。即使至亲,也不可能伴我一生。我只要无愧于世人,便是无负于佛、无负于师。如此,或生或死,或聚或散,都不重要。”
“那老和尚是真能洗脑,看看你,都傻了。”楼颉假模假样地揉着发根,但他觉得蒲寻傻是真的,“疯和尚变傻和尚,没救了。”
蒲寻没说话,继续译经。
楼颉后背离开矮桌,改靠在蒲寻的臂膀,见蒲寻不受影响,觉得没劲,低头抓了股辫子在手里玩。
玩了会儿,又想作妖。
楼颉:“小和尚?”
楼颉:“傻和尚?”
楼颉:“小哥哥?”
他急了:“喂!我叫你呢!你听没听见?”
“听见了。”蒲寻慢悠悠地回,“何事?”
楼颉“嘿嘿”笑了两声:“没事,我就叫叫你。”
蒲寻:“没事不要叫我。”
说着,往旁边移了一些。
他一动,靠在他身上的楼颉险些栽倒:“干嘛呀?!”
蒲寻:“肩膀麻了。”
“肩膀麻了?”楼颉爬起身,抢他手里的笔,“肩膀麻了写不了字吧,我帮你呀。”
“……”
“你用嘴念,我用笔写,两不耽误。”
“……”
“信我吧,我不是来捣乱的。”
好半晌,蒲寻才松开手:“这倒有些不像你。”
“这自然不是我,我可不爱管闲事。”楼颉得了笔,更往蒲寻身边凑,“都是因为心疼哥哥的肩膀,不然我宁可躺着。”
蒲寻:“……”
到底是谁靠那么久,害他肩膀麻得不行的?
*
几日相处下来,小王子倒是不阴阳怪气地骂人了,但还是改不了欺负老实的小和尚。
小和尚是个懒的,懒得计较,懒得赶他,心想就这么待着吧,反正又不会烦一辈子,几日还是能忍的。
谁知小王子变本加厉,从白日寸步不离,到夜间睡觉也要缠在一处。
小和尚终于受不了了,想破戒骂人。
撩开眼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质问他:“你怎么不理我?”
“我……”小和尚叹了口气,知道这戒是破不了了,“我想睡觉。”
“很困?”
“嗯。”
“能不睡吗……”
“为何?”
“你不跟我说话,我怕我就睡着了,翌日醒来,这里又剩我一个人。”
小和尚不知道怎么回,但他真的很困。
“蒲寻哥哥,我叫你哥哥,你哄哄我吧。”
小和尚没应,尽管小王子叫过他很多遍哥哥,有玩闹的,有认真的,他都没应。
沉默良久,他将枕边的手帕拿过来,对小王子道:“伸手。”
“干什么?”
“把手绑在一起,我一动,你就知道了。”
小吉页:我叫你哥哥,你骗骗我吧(T_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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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囚梦术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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