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第一次用指尖触碰到那个自己咬出来的齿痕，只觉得很烫很烫，比人类发烧时的体温还要高。他其实始终在怀疑虞影溯先前所言是真是假，但亲眼目睹之后才发现，原来这种疼是能让他失态的。
指尖缓慢挪动着，血族的耳朵也是尖的，但和精灵不同，整体的形状其实更接近人类。齿痕在下耳廓留下了一个弧形的印记，摸上去明显凹凸不平。
塔尔顿了顿，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自己的牙倒还挺整齐的。
皮肤相触后不久，虞影溯的痛苦似乎就减轻了很多，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我以为我挺耐得住痛了，”他苦笑，“刚才眼前都是黑的，这时候有谁想杀我简直轻而易举。”
塔尔抽回了手：“还疼？”
“好多了，”虞影溯用掌心揉搓着耳廓，“那小孩是不是你派来害我的？”
“我闲得无聊？”
虞影溯撇了撇嘴：“那离那么近都没发现。”
“你不也没发现？”
“这里血味太重了，人那么多，我嗅觉暂时还是失灵状态，”虞影溯终于抬起了头，“况且谁知道他来抢刀，不仅没抢到，还把自己给伤了。”
塔尔回忆了一下他刚才的动作，才意识到虞影溯掐庭岚的脖子不是被激起了狩猎本能，反而是想把他往外推。
“那这么多血，”塔尔注视着他的眼睛，“你不兴奋？”
“好东西吃多了，再多菜放在你面前也就都成了摆设，”虞影溯笑着迎上那道视线，“其实我在暗党听过你。”
塔尔直觉接下去没什么好话，但他竟然没有想打断的意思。
“他们说你有着很致命的吸引力，我当时嗤之以鼻，心想能有多大的差别……现在发现，的确不一样。”
虞影溯话没说完，停顿了片刻。其实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却让塔尔等得有些抓耳挠腮的意思。
“只要尝过你的味道，其余那些就都会黯然失色。”
塔尔看着他，屏息良久，深吸了一口气。
塔尔本想拉他起来，但又觉得给他好脸色都够呛，于是转身就往前殿去。
虞影溯先前就提醒过尸体的惨状，如今亲眼所见，塔尔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会用“消耗品”这个词。
榜上有名的恶鬼对于人类而言都是灾难。
“先咬的脖子，后来没血了就换了别的大血管，直到人被抽干，”虞影溯跟在他身后，低声道，“第一个死得其实比较轻松，唾液的效果，她感觉不到多少痛苦。可等他解了急渴，之后的那几个……就不好受了。”
皮肤上的掐咬抓痕清晰可见，断裂的骨骼让身体变得扭曲。他们连眼睛都没闭上，身上没有一处还是完好的。
“你见过很多？”塔尔问。
虞影溯扯下墙边的帘子，弯腰将尸体分别裹了起来。
“暗党的宴会里会有这种，看到过两次。那群家伙平时在外就多光鲜体面，那时候就有多恶心，”他说，“死的基本都是联盟的猎人，偶尔会有一两个把主人惹怒了的血仆。”
塔尔动作一顿。
“我碰巧救过一个，带回家了，你如果有机会去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虞影溯把尸体搬起来，“问了才知道他是得罪了人，被强制安排了侦查任务。”
从没有人见过被安排了侦查任务的猎人回到森林，久而久之，这就等同于提前宣告死亡。
“借暗党的手处理异己，还能讨好那群疯子，”虞影溯意味深长地看了塔尔一眼，“你们联盟很会做生意。”
“是他们联盟，”塔尔把剩下两具尸体扛在肩上，“走了。”
他领着虞影溯到了溪来寺的后门，架起柴堆。
檀枫镇里没有墓地，这里的人们会在葬礼上点一把火，相信只要骸骨的灰烬沿着罗茵莱河流向尽头，就能得到安全幸福的来生。
火燃起后不久，塔尔在后门边看见了庭岚。他把伤口裹得严严实实，生怕刚才的事再发生一次。
“你这样会发炎，”塔尔说，“解开晾着吧，他不会动你。”
庭岚看了一眼虞影溯，犹豫了很久，还是动了。
“你认识他们吗？”塔尔问。
“不知道名字，都是前不久才到寺里的孤儿，就想找个地方住，”庭岚说，“如果你今天没有来，我应该就是下一个死的人。”
塔尔看着他，问：“不反抗？”
“会，但我知道打不过，”庭岚望向他，“所以我会赶在他之前，先杀了我自己。”
即使死，也不会遂了他们的愿。
“你之前说想当猎人，”塔尔说，“那现在还想吗？”
“如果能杀吸血鬼，当什么都可以，”庭岚说，“我要保护溪来寺，保护檀枫镇。如果哪天因此死了，那也是死得其所。”
塔尔垂下眼，没再说话。
火快烧尽的时候，庭岚从寺内摘了几片枫叶，等在一旁。
11月的溪来寺里满是火红的枫树，像是一团团不灭的火，持续燃烧到深冬的降临。
庭岚用枫叶盛起尸骸，让叶片裹挟着灵魂的重量，向东远去。他独自站在河边，直到那几抹红色最终消失，才转身回了溪来寺内。
虞影溯站在后墙边，等塔尔将草地上的焦黑清理干净，才往前走了两步。
“不把骨灰都洒进河里吗？”虞影溯问，“我看还剩了很多。”
“一个仪式而已，剩下的那些有家人的可能会带回家，他们这种……下一场雨，也一样，”塔尔说，“这几天应该就有雨。”
但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联盟的追捕迟早会抵达王国境内，更何况还有潜伏在此的五长老和七长老。
“那接下来去哪里？”
“先找到另外两个布洛卡，”塔尔说，“然后……去琳琅天城。”
“人类都城？”
“找到可以倚靠的势力，或者创造属于自己的势力。这件事没完，索萨家四十三条人命总得有人还上，不仅是刽子手，我还要找那个操盘的真凶。”
“即使他们可能先背叛了你？”
“什么背叛能牵扯到园丁和大厨身上？”塔尔冷着脸，“算账找兰克，他才是掌权者。”
他们说话间，庭岚又出现在了溪来寺的后门。他问塔尔能不能尽快解决另外两个吸血鬼，但日头正高，虞影溯说即使在结界之外，血族也不会愿意这个时间出门。
一切都要等晚上。
“我饿了，”塔尔说，“先去吃饭。”
“那去潘老板那里吧，他昨天进到了森林里的鹿肉，血被放干净的那种，”庭岚看了一眼虞影溯，“素食吸血鬼也不是没好处。”
“素食？”虞影溯觉得好笑，“怎么，鹿的命不是命？”
“难不成你们狩猎还留动物命的吗？”庭岚转头问，“不是吧，你们吸血鬼还有这么善良的？”
“我们吸血鬼有没有善良的不知道，但大多数还是会尊重食物的，”虞影溯笑了笑，“不然你觉得我咬了他之后……还能活着站在这里？”
庭岚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之后，目瞪口呆。
“虞影溯，闭嘴，”塔尔头疼，还饿得胃疼，“你要跟我们去镇里？”
虞影溯摊开手：“也没人规定我不能尝人类的美食啊。”
“眼睛，还有你的耳朵，进去想吓死谁？”
虞影溯笑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再睁开时，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变成了黑色，深邃得仿若寒潭。
“这是法术吗？”庭岚好奇地凑上来，“哇，你眼睛真变黑了……那耳朵呢？”
“没法力了，耳朵遮住吧，”虞影溯又看了看塔尔，“你也得换吧？”
猎人的装扮太独特，即使在檀枫镇内并不显眼，但再往王国内走就是另一回事了。联盟和萨利尔曼王国的关系即使因为混血种禁令的解除有所缓和，但依旧不免有所忌惮。
塔尔最终带着他去了一家藏在巷内的小店，换了一件黑色的短风衣。虞影溯左看右看，不仅将全身的装扮都换成了人类的样子，还配了一副金边的眼镜。隔着镜框，再摄人心魄的眼睛也像是蒙了一层雾。更何况吸血鬼从不戴眼镜，隐藏起来更方便了。
潘老板的酒馆里人不算多，屋内昏黄的灯光混着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虞影溯坐在角落的木桌边盯着墙上的菜单，对每一道菜都颇有兴趣。
店里到底还是酒馆，麦芽的香味时不时就会扑面而来。庭岚伸着脖子望着墙边的酒桶，半晌后又叹着气回过头。
“别着急，”塔尔说，“我让潘老板给你留了一桶，明年夏天就能喝。”
“真的！”庭岚欣喜，“这太好了，我一定等着喝！”
不多时，后厨的窗口就传来了铃声，庭岚点了两份奶酪饼和一锅炖鹿肉，香气四溢。
奶酪饼中的芝士热气腾腾，一口咬下去可以扯出好多根细丝。潘老板亲自制作的奶酪带着独有的浓香，整个檀枫镇独一无二。馅饼的外皮泛着金黄色的光泽，炭火炉中独有的木炭焦香混杂着面食的清甜味，令人无法拒绝。
但虞影溯先盛了一份鹿肉。
他不喜欢鹿血的味道，但这份鹿肉闻上去却很不错。原本的膻味被果酒的香气掩盖，香辛料也加得恰到好处。
“你竟然能吃，”塔尔手肘撑在桌面上，“我以为你们只喝血。”
“羽画喜欢人类的食物，家里不缺，”虞影溯说，“伯兰他爱人也喜欢烧，有时候就会一起吃。”
塔尔一顿：“他爱人是人类？”
“嗯，他的血仆，叫帕特里夏，”虞影溯给他也舀了一碗，“她手艺很好，有机会……可以带你去尝尝。”
塔尔没回答，但记下了她的名字。
虞影溯慢吞吞吃完鹿肉之后本想着尝尝奶酪饼的味道，谁知道一转眼的时间，桌上的两张饼就已经被解决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塔尔嘴角还沾着白色的芝麻粒，他都要以为这些馅饼凭空消失了。
“你要吗？”塔尔问，“再来一份？”
虞影溯看着他，反问：“你吃饱了吗？”
“没有，”塔尔的嘴角似乎扬起了个弧度，“但我觉得你想吃。”
虞影溯挑了挑眉：“那我要是不想呢？”
“我觉得你想就行。”
旁边的庭岚觉得他们有毛病，伸手对着潘老板叫了一声：“还要两份奶酪饼！”
虞影溯靠在椅背上，看着黑了脸但佯装不在意的塔尔，根本压不住嘴角。
潘老板估计是早就料到两张饼不够三个人吃，一早就准备好了。
虞影溯端着馅饼，进食速度依旧很慢，像是咀嚼的每一下都要回味。人类的食物对他们而言就是单纯味觉上的享受，食欲不会因此得到满足，所以数量并不重要。
“怎么？”塔尔放慢进食速度的时候已经半饱了，“不喜欢？”
“很不错，”虞影溯说，“我从没尝过这样的味道，以后试试。”
旁边的庭岚狼吞虎咽，一个人解决了大半锅的炖鹿肉，正一脸满足地摸着肚子倚在椅背上。
“什么试试，难道你还做饭啊？”庭岚满脸写着不信。
虞影溯笑了笑，没回答。
他们从酒馆出来时已经是午后了，庭岚和塔尔告了别，一个人跑回了溪来寺。
虞影溯站在街道边抬头看天空，这里的景色很陌生，天空树的枝叶在边境地带十分稀疏，偶尔一阵风会让阳光从缝隙中洒进来。树枝让天空拔得更高，原本的苍穹像是笼子外的世界，遥不可及。
枝杈的位置时不时就会改变，像是罗莱斯多云的天气，时阴时晴。
他跟在塔尔身后，兜兜转转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塔尔找了个没什么人的旅馆，在屋内等到了日落。
黄昏的光幽暗昏沉，摇摇晃晃地沉向大地。
檀枫镇入夜后人不多，他带着虞影溯拐进了小巷，敲响了拴着绳子的木门。
“亚伯，我来拿东西。”
“门没锁。”
屋内十分宽敞，壁灯昏暗，但屋内异常的热。桌子后的中年男人留着半长不短的胡子，正在打磨着手里的武器。
“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森林里吗？”
“出了点事，”塔尔顿了顿，“联盟在追杀我。”
亚伯抬头的瞬间就看到了虞影溯，盯了半天，怎么看怎么感觉他不是人。檀枫镇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角色，森林里也同样如此，美貌在这片区域通常和死亡直接挂钩。可偏偏他手里却摆弄着一把银匕首，丝毫没有抵触之意。
“你干什么了？”亚伯问。
“不知道。”塔尔取了把弯刀。
“之后要去哪里？”
“琳琅天城。”
亚伯皱起了眉：“八大城的边境骑士团不会让你带这么多武器。”
“不带走，”塔尔说，“这些是为了杀吸血鬼。”
亚伯冷笑：“原来联盟知道檀枫镇有吸血鬼啊，我只当没人发现。”
“不是从联盟里知道的，那三个吸血鬼是布洛卡家族的三兄弟，”塔尔朝着虞影溯转了转头，“波维萨今早死在他手里。”
“那他是谁？”亚伯指着虞影溯。
塔尔把武器架上的箭一支支装进背后的箭筒，又顿了顿，才低声道：“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亚伯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把一个喝人血的怪物带到萨利尔曼王国里面，还要去都城？”亚伯低吼着，“是你疯了还是我没见过世面？”
虞影溯笑了一声，感叹：“这个新称呼比起吸血鬼可过分多了。”
他眨眼间卸下了眼睛里的伪装，闪着血光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中闪耀异常。
“我记得你有个做武器商的弟弟，”塔尔看着他，“阿克曼家族虽然近些年势力不比从前，但萨利尔曼王国八成的武器供给依旧捏在你们手里……是吧，公爵。”
亚伯猛地起身。
联盟中知道他的身份人屈指可数，人多数只当他是个来避世的工匠，也从不细想他店里这些源源不断的武器究竟来自何处。
“阿诺德·阿克曼的生意都在王国内，”塔尔拿出钱袋，取了一枚金币，按在桌上，“如果都城的骑士团和大家族知道你一直都为联盟提供武器……”
他指尖一弹，那枚金币便到了亚伯掌下，分毫不差。
“你威胁我。”亚伯冷着脸。
“并非本意，”塔尔退了半步，“我要的不多，只是希望公爵到了琳琅天城之后，能配合帮上一点忙。”
话说得简单，但亚伯知道他要的东西绝不是轻易可以达成的。可眼下他就像是掌底的那枚金币，轻易就能被决定去处。
“您有一晚的时间思考，”塔尔转过身，“先走一步。”
屋内的吸血鬼跟在塔尔身后出了门，却在木门关上的前一刻顿了半晌，用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就让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感受不到他们，都藏起来了，”虞影溯站在小巷内，“今晚风太大了。”
西风裹挟着地上的落叶，扬起一阵阵朱红。
“你先去溪来寺找庭岚确认情况，”塔尔顿了顿，“我往西边走。”
“你准备干什么？”虞影溯问。
“既然不肯出来，”塔尔划开了自己的手指，“那就看看他们有多能忍。”
有些“人”，就是会趁着机会耍流氓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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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9章 檀枫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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