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上终究还是影响了行进速度，直至清晨，塔尔才看见索萨家古堡的尖顶。
即使整片森林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养子，他也依旧是索萨家的小少爷。他记忆的起点在这里，因此家也是这里。
兰克的外祖母一直很喜欢他，很多年前还有些力气的时候还会抱着他在后花园里散步。后来他要去当猎人，外祖母没有反对，却在屋里枯坐了一夜。
塔尔后来才知道，她的第一个孩子很早之前就去世了，成为猎人后，死在吸血鬼的手里。
这个家里没有人把他当外人，主管婆婆有一次说，他刚被送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大，睡得吹鼻涕泡，柔软又可爱。但他们也从来都不会说送他来的人是谁，有些人是不知道，有些人是不能说。
塔尔咬着自己下唇，疼痛感让他清醒了些。他多希望赛尔芬的话都是假的，但离得这么远，他都能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外院的壁灯还亮着，但外面的玻璃罩已经碎了，火光被他行走时带起的气流吹得摇摇晃晃，灯油燃尽，灭了。
他没再向前走，脚下熟悉的地砖被一层暗红色覆盖着，是半干的血。
塔尔不是没见过血，剿灭吸血鬼时见过，杀同为人类的叛徒时也见过，但他此刻却连头都不敢抬。他不敢去看血流的尽头，脚下黏腻的触感让他想吐，酸水翻涌，喉咙里满是被灼烧的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宁可自己昨夜已经死在了吸血鬼的獠牙之下。
前厅的立柱旁，尸体已经堆积成山，索萨家里所有他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人似乎都在那里。塔尔抬头时对上了一双睁着的眼睛，一个月前刚来的女仆罗莎躺在地上，身上还盖着人。
不知道谁的血还没有流尽，落在地上，滴滴答答。
外祖母……对，外祖母，还有兰克。
塔尔猛地抬起头，他开始扒拉那些躯壳，翻了很久都没有从那座沉默的山里找到兰克和外祖母。
他几乎是爬出了血泊，又在楼梯前脚下一滑，膝盖猝不及防地磕在了台阶边缘。台阶上面是拖拽后留下的血痕，塔尔想把自己撑起来，但手上全是血，掌心一滑，又让他跌了回去。
视线模糊，耳边嗡鸣，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心脏像是被无数只手死死捏着，一阵接一阵地痛。塔尔不知道自己在楼梯上趴了多久，他稍有一点力气就会向上爬，不知不觉间就爬到了楼梯边的琉璃窗下。
发软的四肢终于有些听从指挥的意思，他强撑着把自己翻了过来，但还没起身，就看见了一双赤着的脚，和凌乱散开的头发。
一滴血落在了脸上。
外祖母被一根绳子拦腰吊在顶上，平日里一丝不苟束起的头发凌乱地散在空中。晨风从门里吹进来，绳子被带着晃了两下。她还穿着米白色的长袖睡裙，衣领晕染着的斑驳血迹一路向下，颈侧的伤口清晰可见。
都没了。
塔尔眼前一黑，什么都听不见了。残存的理智顷刻间消失殆尽，但他没力气了，喉咙里冲上一股血气，呛得他抽搐不止。他好像在哭，又好像在低吼，声音在空旷的前厅里一层层叠加着回响，似乎前夜的哭嚎和尖叫。
这里是哪里？这里不是他家，这里是地狱吧。
他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此在脚步声逐渐靠近时，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重重将来者按在墙上。一声熟悉的闷哼紧随其后，塔尔眼前清明了分毫，看见了老管家卡伽。
“小少爷，小少爷冷静！”管家哑着嗓子，“是我，卡伽，您还……”
“你……”塔尔的声音哑得可怕，“你还活着……”
他手里的刀还抵在卡伽的脖子上，后者颤抖不止，却依旧开口道：“我昨天回了趟檀枫镇，今早赶回来就……就看见……只看见老夫人……老夫人她……”
还好……还好，还有人活着……
“小少爷，您快走吧！”卡伽顾不上颈侧的刀，抓住了塔尔的手臂，“您快离开这里吧……我们……是我们对不起您——”
“对不起我？他们全死了，你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什么？”塔尔退了一步，脚下一滑，但这次站住了，“是谁……谁干的……”
“我……看到了八长老，他日出前带了好多人离开，”卡伽不住地抖，“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们说会回来烧房子！小少爷，小少爷您快走吧，他们还会回来的，您不能再被……再被……”
塔尔听不清他之后还说了什么，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一股热流沿着脊椎直冲到头顶。视野逐渐变得狭窄，塔尔咬着牙，勉强能看清东西之后手脚并用上了楼，径直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他要武器，要弓，要箭。凶手还会回来，那他就有动手报仇的机会，不管来多少人他都不怕，他杀过那么多吸血鬼，也杀过那么多叛徒，他能报仇，一定可以。
屋内堆积如山的礼物里什么都有，但他找不到兰克给的那个大盒子。塔尔动作一顿，他换了沾满血的外套，将房间里所有的金币装进怀里。他得先带着卡伽离开这里，必须要带钱。
常备的绷带在书桌的抽屉里，塔尔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肘的擦伤和肿胀的脚踝，忍着痛把脚塞进了礼物里那双新的黑色高筒靴，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三楼，一脚踹开了兰克房间的门。
兰克不在，二楼三楼都没有他的影子，或许是被抓又或许是逃了，但只要没有看到尸体那就还是活着。
房间显然被人翻动过，兵荒马乱的痕迹四处可见，但桌上却留了一封写到一半的信，是兰克的字迹。塔尔把信直接揣进口袋，翻找了很久，最终在兰克的床底下找到了那个大礼物盒。
里面是他答应过的礼物，一张漆黑的弓、二十支箭和新的箭筒。弓臂上泛着银色暗纹，塔尔把箭筒背在身后，直至此时才发现手上一直捏着的小银刀无处安放。
刀鞘应该是落在了森林里，他记得在哪里，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回来。兰克说银刀和刀鞘是唯一一件从出生就跟着他的东西，被那个神秘人一起送来了索萨家。
塔尔深吸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了异动，昨夜的凶手去而复返。
他让卡伽留在二楼，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楼，一步一步进入了包围圈。大胡子的八长老带着一百多个人把索萨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举着火把拎着油桶，来意不言而喻。
“塔尔·斯图莱特，现在交出索萨家的叛贼余孽，长老殿不会为难你，”八长老夏佐身边的副官沉声道，“但你要是反抗，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了。”
叛贼？谁才是叛贼？
索萨家从联盟建立之初就位居四大家族之一，兰克是联盟顶级的药剂师，救了多少人的命，又杀了多少恶鬼？
塔尔拉开了弓，他不想听任何人废话，箭矢眨眼间将副官的头扎了个对穿，声音都没发出来就断了气。
“你还有话说？”塔尔问夏佐。
夏佐不怕他，人多势众，他又是混血种，一个人类再强又能强到什么地步？
“别挣扎了，二楼后窗已经被我们封死了，看看你身后，”夏佐将重锤扛在肩上，“赶紧让开，别不知好歹，护着这么个人你会后悔的！”
“后悔？”塔尔从背后再抽出一支箭，“我只会后悔没早点杀了你。”
他猛地转身，眨眼间将羁押卡伽的人毙命。卡伽只觉得眼前一晃，再回神时，塔尔的箭精准命中了夏佐扔出的火药。
爆破声震耳欲聋，厚重的烟雾给了塔尔喘息的时间，他带着卡伽向后退，古堡后门还有一个不为人知暗道，直通森林。
然而事不遂愿，后门的暗道也被人包围。塔尔迫不得已只能护着老管家往楼梯下躲，视线被黑烟掩盖，但即使看不清也能知道有人在靠近。周围混乱不堪的声音让他头疼欲裂，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
浑身都在发烫，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带上了虚影。他被人下药了吗？还是这个烟里面有什么东西？
旁边的老管家发着抖，手死死拽着塔尔的衣袖。卡伽年纪大了，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站着都有些困难。
“小少爷，您、您快走吧，”他喘着粗气，声音抖得厉害，“我不值得您救的，您不能为了我——”
塔尔想让他闭嘴，但说不出话。
“小少爷……”
卡伽还想说什么，八长老的手下却试图在迷雾之中突进袭击。一把刀迎面而来，塔尔手腕一转，弓臂轻而易举挡开了偷袭。
塔尔的后背被弯刀划出一道狭长的伤口，但箭矢破开浓雾，接连贯穿了三个袭击者的眉心，将他们牢牢钉在墙上。他的头如今晕得仿佛被人砸过，身上像是要烧起来一般，热意从尾椎一路爬到了后颈，遍布了整个后背。
“夏佐，你最好今天能杀了我，”塔尔抽出一支箭，直指着浓雾，“否则我让你永无宁日——”
“小子，可别太嚣张！”夏佐高声道，“别抵抗了，都说了他是叛徒，索萨家的老头子什么都知道，这里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塔尔手里的箭划开了不知谁的喉咙，正准备拉弓，就听到夏佐继续道。
“否则那十个暗鸮怎么会背叛你——”
周遭的一切声音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被他按在身后的卡伽抓住了他的裤脚，塔尔低下头，他听不见，却能从对方的口型分辨他在道歉。
卡伽说对不起，让他把他交出去，说他什么都告诉他。
浓雾散开了，密不透风的攻势短暂停下。塔尔听见了耳鸣声，心跳带动着鼓膜，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他撞到。
“你说什么？”塔尔动了动嘴。
他满脑子的嗡嗡声，混乱又迷糊。他仿佛听见了夏佐发出了刺耳的嘲笑声，楼梯边的大窗外照进了阳光，外祖母挂在上面的尸体落下了影子，模糊地打在还未散尽的烟雾上。
他转头去看夏佐，夏佐让他看看你护着的是谁，说小子，他们要你的命啊。
他们把卡伽从他身后拖了出来，老管家被扔在了尸堆里，身旁是主管婆婆的衣角。夏佐踹了他一脚，让他别浪费时间，有屁快放。
“您还记得一年多前……有一次被四只吸血鬼围攻……”卡伽颤抖不止，“兰克先生在前一天……把、把您狩猎的消息……告、告诉了一个吸血鬼。”
塔尔这时候能听见一点声音了，可他宁愿自己还是听不见。夏佐的嗤笑声刺耳至极，让他想把他的头剁下来。
“三天前……那个吸血鬼又送来了一封信，是我转交给兰克先生的……”
三天前是塔尔刚结束上一个任务的时候，那时候特拉古欧森林的结界还没有开，吸血鬼是怎么进来的？
他家里又怎么会有吸血鬼？
“后面的事情我来告诉您吧，斯图莱特先生，”夏佐的另一个副手突然出声，他拿出了一个卷轴，抛给塔尔，“这里我们在兰克·索萨书房里搜到的，他与血族大君羽画的来往信件。兰克·索萨与羽画串通，想借虞影溯的手来要您的命，联盟因此判定索萨家投敌，并将虞影溯排上了联盟的通缉榜首位，因为他的存在对您来说是个极大的威胁——”
塔尔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卷轴，没有急着打开，而是望向了坐在血泊中的卡伽。老管家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兰克想要他的命？那把他养大干什么？当年扔出去喂狼不就行了。
“按照他们的原计划，您本该见不到今天的日出。但您不愧是联盟中的顶级猎手，既然活着，只能说明那位血族已经消散。我想与您确认一点，昨天夜里与您配合的暗鸮不仅暴露了您的行踪，还丢下您一人跑了，是否如此？”
的确，那些暗鸮他并不面生，的确是索萨家养的人……但谁说他们不会背叛？
“联盟查到他们是索萨家培养在联盟里的人，生还的九人全部关在地牢里，您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带您过去亲自询问。”
塔尔一手提着弓，一手拿着那个卷轴。他盯着看了很久，整个前厅里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当然，信件可以伪造。如果这样您还是不相信的话，可以选择跟我们去联盟的石殿里看看。我们在索萨家的书房里搜到的所有信件都在石殿的圆桌上，整整铺满了一整张桌子。您应该认识兰克·索萨的字迹，上面还有他的私人火漆印，”夏佐的副官继续道，“昨天的暗鸮我们也抓住了，现在就在地牢里，人证物证俱在，请问您需要去确认一下吗？”
塔尔眼前一阵阵发黑，站着都已经是勉强。
好荒谬。
他相信兰克，可兰克不在这里，不在石殿，那他在哪里？长老殿里全是混血，八长老带了那么多人，他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赛尔芬？难道昨天晚上赛尔芬其实……
卡伽的哭声断断续续，沉闷异常，塔尔知道自己脑子不清醒，他杀不了夏佐，但也不想跟着他们去石殿。
他要找个地方，他快撑不住了。
楼梯边的琉璃窗忽然碎了，塔尔木然地回过头，看到闯入者盯着外祖母愣了一顺，切断绳子将人放在了楼梯上。
虞影溯不太在意手上沾了血，又踩着一地的血迹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光线太强烈，他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朦胧的金光，耀眼至极。
“说好了随我的，塔尔。不过你怎么这么好心，还附赠这么大一份礼？”
塔尔仿佛见了鬼，张了张嘴，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这里人还挺多，”虞影溯挑了挑眉，“无意打扰你们的恩怨，但我在外面听了半天，觉得有件事得澄清一下。”
他手里抛着个不大的物件，是小银刀的刀鞘。
“我和羽画关系一点也不好，也不会乖乖听她的话去杀什么人，因为我不是她的狗，”虞影溯说，“她想要谁的命既不会提前说，也不会找人帮忙，我这位姐姐喜欢自己动手，对谁都一样。”
森林结界之中，有一个吸血鬼，在白天，披着一身阳光破窗而入……塔尔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已经糊涂了。
“所以请问，是谁告诉你们，我是来森林里杀这位小少爷的？”
花儿：听不下去了，什么跟什么，受不了
设定细化：联盟有十二个长老以及四大家族，十二个长老组成了长老殿，但其中露面的屈指可数。索萨家是四大家族之一，另外三个分别为罗兰家、蒙蒂尔家和百里家，都暂未出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3章 背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