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要排练到晚上十点。
晚餐时间,场务给江致与时宁也订了两份外卖,挑的是家开业二十年的云南菜老店。
这家店江致略有耳闻,堂食排队很火爆,非工作日等位打底一个半小时。场务点了他家招牌的油焖鸡、黑三剁和香茅草捆鱼。
后台道具室,演员们草草扒了口饭接着去排练。时宁和江致找了张空桌椅,打开外卖袋。菜品香气袭人,但口味偏重,江致看时宁握着筷子走神,问:“口味吃不惯?我带你出去吃。”
“不是,没有吃不惯。”时宁开动筷子。
时宁自打进入剧院,整个人心事重重,江致看在眼里,注意到时宁有意无意地瞥向墙边挂戏服的移动衣架。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时宁停筷,江致跟着放下筷子。残汤剩饭有异味,时宁盖上食品餐盒,扎紧在大号垃圾袋中先扔到外边的指定堆放点。
等他回道具间,江致已经将移动衣架推到边上,露出一面年代久远的照片墙。
相框边漆被杂物刮花,相片褪去原本的颜色,每张右下角标注了拍摄日期,基本都是十年前的旧照。
时宁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上前,他走到江致身边:“你在看什......”
话没说完,就看到了照片墙中央,被一堆剧院新闻、剧院历史、名人赠签包围的双人合照。泛黄的旧相片,斯文俊秀的年轻男子长腿微曲,与身边穿西装的小男孩高度齐平,他一手撑着膝盖,另一手在男孩子的脑袋后面比“耶”。
照片下方,一串手写的钢笔小字遒劲流畅:预祝时宁小朋友首演顺利!
落款人叫木青煜,日期是十年前,那会儿时宁才八岁。
“你小时候生活在明市?”江致回头问。
时宁嘴唇微张,发不出一个音节。时宁的父亲叫时以安,母亲宁思沛,两人是东舟岛的高中同学,一起考到明市上大学。
时以安主修计算机,宁思沛学法律,大学相恋,毕业结婚。后来各自创业,时以安开了家游戏公司,宁思沛当了律所合伙人,如这座城市的所有精英一样,生活富足无忧。
再后来,他们有了时宁。
时宁自小展现出小提琴艺术上的天赋,他不爱去机构学习,成天跟着隔壁明市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木青煜学习。
木青煜是友谊剧院老板的儿子,他也欣赏时宁,当剧院空闲,他就带着时宁在空旷的舞台上练琴。
墙壁合影上记录的,是时宁首场单人演奏会的彩排,友谊剧院是赞助商之一。
木青煜说时宁以后要站上世界的舞台,在他出名前趁早挂上他的照片,剧院跟着蓬荜生辉。
第二天正式演出,观众反响热烈,可最前排的两张留给时以安和宁思沛的座位空着。他俩刚好在同一座城市出差,约定晚上开演前回到明市。
可直到时宁演出结束,也没人来接他。
时宁坐在舞台边缘,等啊,等啊,没等到父母,却等到木青煜红着眼过来。
平日最爱逗趣捉弄他的木青煜,哭得和小朋友一样失态。
时宁没有手机,不知道外面铺天盖地都是那起空难新闻。而时宁的父母就在那架出事的飞机上。
后面的事情他都是恍惚的。被木青煜领着去机场,无数长枪短炮怼他脸拍摄,木青煜将他挡在怀里,和记者发生冲突,砸了人家的摄像机。
再后来,小姨一家过来了。宁思娴和薛善哭得跪倒在地,反复向航空公司索要赔偿,时宁游离在人群之外,他觉得应该是一场梦。
小姨顺理成章得到了时宁的抚养权,同时还有他父母的赔偿金,被带去东舟岛那天,时宁终于有了实感。他没有爸爸妈妈了。
火车站,时宁扑在木青煜的怀里痛哭,他不想和小姨还有姨夫生活,他想留在木青煜身边。可木青煜只是个学生,无法负担起另一个小朋友的人生,时宁最终没有提。
木青煜给了时宁一张纸条,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时宁小心翼翼地揣在衣兜里,却在东舟岛的第二天就被小姨告知,洗衣服前没掏衣兜,纸张泡坏了。
某种意义上,人确实很有韧性,只要时间过去得够长,总能从极量的悲伤中起身。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时宁终于不会在深夜躲被子啜泣,也学会将过往的日子当成自己的幻想。
转学回到明市,他从未踏足友谊剧院,好像它就是个陌生地方。
可今天意外来到剧院,外卖是小时候木青煜常带他吃的云南菜,时宁心中一动,宛如拨片刮过琴弦,铜墙铁壁的记忆安全屋,荡起震颤的、深黑色的绝望余音。
他度过的最美好最惨烈的童年岁月,赤条条暴露在陈旧的道具室。
时宁怔怔地盯着木青煜的笔迹,两颊似有水痕划过,眼前渐渐模糊。他抬起手背,僵硬无章法地抹了两个来回,低头一看,手背已潮湿一片。
人确实有遗忘悲伤的能力,但遗忘不代表消除,它蛰伏在某个角落,会在你无防备时给你重重一击。
时宁的心脏,滞缓地一点点挤出漫长而麻木的痛感。他亟需抓住一个焦点,确保摇摇欲坠的自己有个支撑。
从墙壁相片上收起目光,时宁仲然地转向江致,大脑空空如也。啪塔啪塔,一滴两滴,眼泪线珠似的往下掉,在地面洇成一小摊水渍。
江致懵了,身体没等大脑发出清晰指令,就先一步把人搂在怀里。怀中那具单薄瘦削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江致来不及思考“男生与男生拥抱”这件事是否怪异,哭成这样的时宁太脆弱太难过,好像风雨中飘摇的一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刮去远方。江致觉得必须得做点什么,让叶子不再孤伶。
于是又抱紧一点,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时宁发丝尾。
这个怀抱,好像回到了去机场那天,木青煜挡住蜂拥的镜头,告诉时宁,不要害怕。
情绪开闸,时宁抬手回抱江致的腰,彻底放肆地把江致衣服哭湿一大块。
外面舞台排练,轮到苏向笛念台词,情感最丰富时被导演喊卡,苏向笛尾音没收住,一下子变了调,外面爆发出一阵狂笑。
而一墙之隔逼仄的道具间,江致托着时宁下颌:“脸哭花了。”
时宁勉强止住抽泣,头一偏挣脱了江致的手,还想后退半步回到安全距离。江致却不让:“把我衣服哭湿了就想跑?”
时宁情绪稳定了下来,也不知道刚刚哭了多久,这会儿嗓子都哑了,声音夹带哭腔,“对不起,那我帮你洗。”
江致发怔地盯着时宁湿润的睫毛、鼻尖和嘴唇,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我家有洗衣机。”
时宁撩起微微泛红的眼皮,面露不解。
江致停顿片刻:“先欠着吧。”
十**岁的大男孩,抱在一起挺别扭的,时宁后知后觉地抬手推开江致,反而被江致一使劲,猛得拽入怀里。
室内静得出奇,时宁双手僵在身侧,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晌,时宁轻声问,“江致,你在干什么?”
江致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的身体完全失去控制,就是想抱抱时宁,想给他注入力量。
可时宁貌似被吓到了。江致拢了拢怀里的人,振振有词:“小温教授从小教导我们,朋友不开心,要给他鼓励,给他拥抱,给他帮助。”
“我是你朋友,所以理应给你鼓励,给你拥抱,给你帮助。我先前冒犯过你,再多给我个机会道歉,好不好?”
时宁猜江致一定谈过很多恋爱,讲话一套一套。
“不用再道歉。”时宁下巴蹭了蹭江致肩膀,调成更舒服的被抱的姿势,“还有,谢谢。”
江致一点都不心虚,那番确实是温云起的原话,不过是在他上幼儿园时说的。
苏向笛排练结束,回到后台,江致和时宁已经离开,他摸出手机,想找两人反馈对他表演的评价。
手机上,有一条江致发来的干巴巴的信息:我带时宁先走了。
苏向笛摸不着头脑,什么叫“带时宁走”?时宁那么大个人呢,要你带什么。他一通电话打过去,被江致掐断了。
苏向笛打开微信。
【笛子:表哥??】
【江致:不方便接电话,有事微信说。】
【笛子:怎么神神秘秘的,你们觉得我的表演怎么样!】
【江致:不错。】
苏向笛握着手机直摇头,江致这种没有艺术细胞的生物,问了也白问。他转头拨打时宁电话,响了两秒,也被掐断了。
很快微信又收到新消息。
【江致:他在睡觉,别再打来。】
苏向笛好茫然。
【笛子:???】
花溪园楼下,保时捷熄了火停在原地。时宁枕着车门与副驾驶座的夹角睡着了,大概哭过太久,眼周有些微肿,眉头时皱时松,睡得不太安稳。
江致侧身,帮他解开安全带,咔嚓,清脆的锁扣声划破宁静,时宁醒了。两人靠得极近,时宁眯着眼,似乎在辨认江致的轮廓。
“我睡着了?你怎么没喊醒我。”嗓子沙哑。
江致回到驾驶位,“正准备喊你。”
时宁吸了吸鼻子,“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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