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市的秋天瞬息即逝,来自西伯利亚平原的寒流,与南方湿暖空气相遇,撞出丰沛雨水。
每落一回雨,气温跌几度,德瑞学生陆续换上冬季校服——藏青色羊角扣外套,内搭制式毛衣。
马上放寒假,大课间的教室格外吵闹,这群闲不住的高中生已经开始组局。时宁在座位上,低头上下滑动手机屏幕,挑选回东舟岛的车票。
其实江致提出过开车送时宁回家,但年关将至,江家那种家庭,注定有忙不完的事,时宁拒绝了。
江致扫了眼时宁最终敲定日期和班次:“我送你去高铁站。”
边上的段临直摇头,没眼看,真的没眼看。
时宁当初到明市,带了一个箱子和一把小提琴,离开那天,仍是同样装备。行李整理得很快,只带走必要物品,至于其他的,一秒都没有纠结要不要带走。
江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时宁是个没牵挂的人。
因为没牵挂,所以很自由,只要合起箱子,随时可以飘去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
他想在时宁生活里多留下自己的痕迹,不动声色地问:“箱子嫌小吗,我那边有大尺寸的。”
时宁把琴谱塞入夹层:“不用,够装了。”
关掉水电,检查好门窗,时宁见江致沉默地杵在门口,走到他面前,挥了挥手企图引起注对方意。
手腕猛然被回神的江致抓住,“过完年什么时候回明市?”
“回程票还没订。”时宁被他攥着,没收回手,就着这个姿势问,“江致,我开学还能见到你吗?”
办理转学手续那天,时宁在梁老师办公室偶遇江致,一直记着他下学期申请出国交流的事。
江致不答反问,“你想见到我吗?”
“当然。”
“那就见得到。”江致嘴角勾起,笑得有点坏,又像在暗戳戳讨要奖赏,“我改变主意了,下学期不出去交换。”
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有从时间投入的回报率考虑,但江致无法否认,时宁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时宁听到他不出国交流,先是高兴,很快笑意减淡,“为什么?”
江致只说一半真相:“留学顾问评估了下,那个项目一般,对我以后申请的学校没什么帮助,所以不去了。”
时宁这才又开心了起来。
寒假一个月,说短不短,人还没追到手,先要面临分别。
即将农历新年,万千外出务工的群众陆续离开明市,说来也有趣,明市每年地铁、道路最冷清的时候便是春节。
小商贩回家乡过团圆年,带走了热闹喧嚣,花溪园门口的包子铺都关了门,店主贴告示,过完元宵才回来。
火车站客流每天爆表,送到安检口,江致没票进不去。
人群排成长队,大包小包一箩筐,来来往往难免磕碰,江致把时宁拉到一旁:“证件都带齐了吗?”
时宁心说当我小孩么。
江致似乎没要听他真的回答,眼神越向候车厅,攘来熙往,却很少看到十几岁的高中生单独踏上返程。
他心下琢磨,明市到东舟岛,三个半小时的高铁车程,当天往返也不算难事。
江致又冲动了,打开手机软件看余票。
时宁诧异,立刻阻止道:“江致,你是要坐高铁陪我回去?”
目光中有诧异,还有一丝不安,唯独没有铺天盖地的惊喜与期待。
江致知道时宁不抗拒他,但他想要的太多,让一个男生从心理与生理角度同时接受另一个男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太急会把人吓跑,感情满则亏,江致警告自己必须循序渐进:“不,是想顺便回一趟,看看我外公外婆。”
春运的时段,哪还有余票,每一班列车都标着“售罄”,江致怏怏地关掉手机。
时宁像在骗小孩:“门锁密码都告诉了你,记得帮我浇花。”
江致:“嗯。”
时宁道:“十一喜欢睡我床边,给它换了新地毯,可以让它来六楼睡觉。”
江致:“知道了。”
不是关心花就是关心狗,江致问:“那我呢?”
“......”时宁认真道,“好好写寒假作业。”
江致一脸郁闷的表情中,时宁踏上了回东舟岛的列车。
年末大学事情多,温云起教授的学期末总结会一个接一个。
江璟承也忙得脚不沾地。新桓集团近年发展高端度假村品牌,法定假日正是生意大好的时刻,度假村建设及管理均由集团自主承接,业绩好差也是对品牌的一项考验,马虎不得。
江致每天和时宁发信息,没人查他行程,他不厌其烦地报告说自己约了段临打球,还屡次三番被苏向笛拉去友谊剧院,观看表演。
相对于舞台上的那群人,江致对剧院后台更感兴趣。他一块一块勘查琢磨,试图找出更多关于时宁小时候的讯息。
中场休息,苏向笛问:“你在找什么啊?”
江致:“随便看看。”
苏向笛十分好糊弄:“哦。”
衰败颓旧的小破剧院,苏向笛排练出感情了,他坐在江致身边自行补妆,感慨道:“唉,这剧院位置那么好,拆了可惜。”
江致刚把他们戏剧排练的剧照发给时宁,对方还未回复,闻言一顿:“剧院要拆?”
地产界的信息,苏家总能得到第一手消息,苏向笛虽是道听途说,但可信度极高:“要搞商业综合体呗,剧院业主都不管事了,大概率同意出售。”
江致盯着后台木柱上刻着的身高标线,向苏向笛要了几经易主后的剧院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身高标线刻得很隐蔽,还是时宁指给他看的。
当年时宁上小学,在教室里打雨伞,旁边同学告诉他,室内打伞以后长不高,时宁怕爸妈知道后伤心,瞒着他们偷偷记录身高。
想到时宁,江致嘴角上扬。
他记得时宁还说过,老师木青煜发现他乱刻乱画,罚他扫地一星期。罚完又笑眯眯地不许别人抹掉身高刻度,说这是未来知名小提琴家的成长痕迹。
小时宁敢怒不敢言,苦哈哈地握着扫帚干活。
时宁谈到木青煜的次数不多,但言语中的亲昵不容忽视。剧院是时宁童年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他许多美好记忆都被保存在这儿。
要是时宁知道剧院被拆......算了,不必让他知道。
苏向笛把剧院目前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发给江致,追问为什么,江致神神秘秘不告诉他。
苏向笛不放弃,在后边追问,“不是,演出还有下半场呢,你又要去哪啊?”
“象理山。”
象理山位于明市市郊,山上修了一条赛道,今天有俱乐部包场的活动。说起来,江致很久没光顾这条赛道了,经理见了他直呼稀客。
江致喜欢刺激,喜欢血脉偾张的极限体验,自从对时宁上心后,他情绪迸发的出口,由疯狂的赛车活动,移至这位小提琴手。
但他忍耐着,披着彬彬有礼的皮,他不想吓到时宁。
俱乐部经理迎他到改装的跑车前:“根据你的要求定制的,它等了你好久。”
山顶上此起彼伏的引擎轰鸣声震骇夜空,随着五组信号红灯同时熄灭,数辆超跑犹如弓箭离弦,尾灯拖出长长的弧形光带。
只见一辆白色威兹曼跑车,闪电般漂移过山腰最艰险的发夹弯道,在车胎与沥青路面尖锐的摩擦声中,超过了第一名。
站在脚手架上的工作人员挥动黑白方格旗,威兹曼打头阵,稳稳压过终点线。围观人员雷鸣般的掌声与呐喊声中,车辆减速靠边。
车门被打开,年轻车手丝毫不见激动或喜悦的表情,如果非要形容,倒是有发泄了积压已久的情绪的畅意。
江致五指插入发丝捋了把头发,露出微微潮湿的前额。
经理给他毛巾与矿泉水,江致仰头灌下几口,看了眼手机,有一条时宁二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在忙吗?”
江致立刻回拨过去,无人接听,他以为时宁在忙,没在意。
俱乐部经理阅人无数,瞧着江致盯着屏幕的表情,问:“谈恋爱了?”
江致笑意加深:“不是,还没追到。”
明天就是除夕,主宅的保姆阿姨放假回老家了,江家一家人终于团圆齐整,由江璟承与温云起下厨,一顿饭比平时晚两个小时才吃上,江意直呼不如点外卖。
江致嗤笑一声:“点外卖这会儿没人接单,不如煮泡面。”
明屿庄园什么都好,就是设计过于与世隔绝,最近的外卖在三公里外。
往年春节,江璟承派人接温城夫妇来明市一起过年。今年温城和妻子拒绝了,他心脏的复查结果不算好,不愿意走动折腾。
江璟承和温云起经过商量,决定初二去东舟岛,一直待到年初六。
江致在饭桌上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叫出声,“好啊!”
江意惊恐地望他:“二哥,你疯了?”
大哥江霁也看过去。
江致顾不得一桌人的好奇,吃完饭握着手机上楼给时宁通报好消息。电话打通了,却依旧无人接听,他觉得不太对劲。
打到第五通,有个凶巴巴的男人接了:“吵死了怎么一直打!什么,你找时宁啊?他不在。什么时候回来?我哪儿知道,关我屁事。”
啪,薛凯原挂断电话。
各地对于“小年夜”的定义不相同,明市把除夕前一晚称作“小年夜”,这本该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桌上摆热菜,杯里斟好酒。
可时宁并不在家,甚至出门没带手机。
江致想,也许江意说得没错,他是疯了,不然为什么会发神经到决定立刻开车去东舟岛找时宁呢。
明市市区禁燃,年轻人带着烟花爆竹开到外环外,跨海大桥岸边围着众多放烟火的人。
隆隆声响不绝于耳,斑斓的火星子洒满夜空,江致猛踩油门,在外头欢天喜地的迎新年声中,疾驰向东舟岛。
在特殊的节假日前后未经允许擅自造访很失礼,但江致忍不住,他只想知道时宁有没有事,悄悄确认,绝不打扰。
但如果时宁难过、孤单、受委屈,他恐怕要食言。
他会站到时宁面前,张开双臂,送他一个几百公里外赶来的,风尘仆仆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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