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诏令:苏定方将军回长安述职。
苏定方听着信使的话心中有一些恍惚,他茫然间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假,甚至已经难以辨别信使的真假,他害怕这是一个梦,信使也是他的梦中之人。
因为苏定方在这被遗忘的二十五年里无数次的做过这样的梦,霜頾拥颔对穷秋,著白貂裘独上楼,向北望星提剑立,一生长为国家忧,这是苏定方这么多年的真实写照,所以这一刻他迷茫了,以为又是一场睡不醒的梦,哪怕身边的将士都在向他高声呐喊苏定方似乎都听不到,只看到大家的嘴在开合,却不知道在说什么,直到身边的将士看出苏定方的异常,于是抓着苏定方的胳膊晃动了一下,苏定方才恍然惊醒,然后看着已经站在城下的信使,所以这不是梦,是真的。
苏定方疾步跑下城墙,跑出城门,跑向信使,焦急的脚步像是要追回自己失去的时光,追到年轻的自己,追逐自己始终不肯放手的渴望。
可是在快要临近信使的时候苏定方的脚步又减慢了下来,继而整个人也镇定下来,他是一名武将,没人比他更明白“将不可以愠而致战”的道理,不论高兴还是愤怒,为将者控制情绪是基本,如果自己刚刚的状态是出现在战场上,苏定方知道自己已经败了,现在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信使没有坐在马上等待苏定方靠近,而是在苏定方快要接近的时候也下马向着苏定方走来,直到二人靠近,信使单手持诏道:“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接招!”
苏定方因为甲胄在身,单膝跪地沉声道:“老臣,苏定方,接诏。”
信使打开诏令念道:“左武卫中郎将苏定方镇边有功,朕甚慰之,特诏苏定方至长安城述职,苏定方自接诏起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诏令只是一封简单的诏令,毕竟只是李治想要见苏定方一面,而不是要委以重任,所以也就写的简洁了一些,如果不是因为李治是皇帝的身份,还需要高高在上的端着,还能更简单,但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听得苏定方差点虎目含泪,这是真的,皇上真的要见他了,想起他了,所以接诏的双手虽然竭力控制还是在不住地颤抖。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将士也听到了信使的声音也开始激动不已,他们是跟随苏定方很多年的老兵,自然知道苏定方长久以来的心愿,只可惜他们陪着苏定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却始终没有等到皇上的诏令,他们也是心灰意冷,他们以为自己等人就要在这里终老,诏令从天而降,这样的欣喜是属于苏定方的,也是属于他们的,所有将士都开始振臂高呼,苏定方也举起了手中的诏令。
这时从城内策马奔出一骑,高呼的将士们才恢复了该有的整肃,是营州都督程名振。
大唐十六卫所,苏定方所在的左武卫只是其中之一,卫所武将品阶从上至下是大将军,将军,中郎将,营州都督程名振就是大将军职,此时的苏定方只是第三等的中郎将,所以坐镇城内的程名振听到这里的异常之后马上就策马赶来。
程名振说来也是苏定方相处多年的至交好友,毕竟苏定方在左武卫中郎将的位置上蜗居了二十五年,别人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苏定方是铁打的中郎将,也就和大将军程名振成了至交。
程名振过来的时候马上就有呼喊的将士靠近说明了这里发生的事,“诏令苏定方回长安述职”?
说实话,程名振初听这个消息也为苏定方高兴,毕竟是相处多年的老伙计,没人比他更了解苏定方的内心和夙愿,男儿何不带吴钩?哪一个将士不想带兵打仗建功立业?可偏偏自己的这个老伙计就在为将之人最黄金的年龄蹉跎在这里二十五年不得寸功,所以程名振也时常替苏定方感慨。
但程名振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武将回长安述职是应该的,他自己每年都需要回长安述职,因为他是营州都督,是左武卫大将军,回长安述职是理所当然,可是谁听说一个中郎将还需要述职了?并且左武卫的中郎将不只苏定方一人,为什么只招苏定方一人回去述职?这个指向性也太强了吧,还有就是程名振好歹也是左武卫大将军,他属下的中郎将回去述职不应该先通知一下他这个上官吗?这直接诏令本人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不可以,皇上想跟谁说话都行,但没必要不是,不是程名振心中腹诽,说实话皇上的眼里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中郎将了?想想十六卫,都有大将军,将军,郎将,这得多少人?说是几百人都不少,总之就是官太小,没必要,所以程名振对这个诏令很是怀疑。
苏定方还在得到诏令的喜悦中,算是当局者迷,没有想到程名振的担忧,看到程名振前来还赶紧把诏令给他看,一起分享喜悦。
程名振顺势一看算是解除了他心中的猜疑,诏令没问题,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皇上怎么会独独招苏定方回去述职。
实际上这只是内侍监的一个无心之举,李治想要见苏定方,内侍监也想不到合适的理由,不是因为打战招什么武将?没有理由,总不能写什么皇上对你很好奇,蜗居中郎将二十五年,所以想见你,因此内侍监只能依照惯例说苏定方回长安述职,却忽视了一个中郎将述什么职?让程名振平添了很多猜测。
信使在诏令送到之后就离开,程名振看着离开的信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苏定方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他听着程名振的话也看出了这件事的不合理之处,是啊,皇上为什么独独诏令自己去述职,自己只是一个区区中郎将,还是中郎将里面最不起眼的那一种,稳坐中郎将二十五年,谁看都像是一种混日子的老油条,没有本事立功,但就是能混日子,也没有大本事往上混,就是在中郎将上面混吃等死。
也许苏定方不会妄自菲薄,但他有没有本事也没写脸上,甚至都没有写到“十二转”上,苏定方的过往履历不说一穷二白,也是极其之寒酸,这是苏定方自己知道的,仅有唐灭东突厥一战的崭露头角,因为他的中郎将就是这么来的,所以皇上为什么想见他?
没人能解释这一点,因为原因只是皇帝的某个妃子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这才有了皇上见一位被遗忘的老臣以示皇恩,这个理由太不合常理,所以朝臣没有想到,苏定方自己也想不到。
但不管原因如何,苏定方既然接到了诏令,就必须为动身前往长安做准备,也就先回家收拾行李。
程名振和苏定方二人一起往城内走去,这一次送别程名振还是要送一送苏定方的,一场长亭送别宴后,苏定方就准备离去,诏令上只说苏定方一人,因此他也没有带人,身边只有随侍一人跟随快马向长安而行,休息也有各地驿馆。
在苏定方离开后不久,一封书信送到了程名振的手里,信是来自长安的信,内容是关于皇上想要东征高句丽却没人敢领这个将,最终皇上选择苏定方的事,现在程名振才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诏令苏定方回长安,原来是关于东征高句丽,在朝内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所以皇上就想到了年逾六十的苏定方?皇上有没有搞错?不是程名振自己也看不上苏定方,他知道苏定方胸中有才学,可是皇上也要考虑苏定方的年纪啊,程名振顾不得犹豫,也是马上修书一封,他要告诉还在路上的苏定方来自长安的消息,希望苏定方一定要慎重而行,量力而行,你不接这个命令你还是中郎将,但大家都不接这个命令偏偏你接了你就会成为大家的敌人,万一最后打输了那可就是所有人都要看你笑话了,笑着置你于死地。
程名振送出的信在苏定方到长安之前追上了他,也让苏定方知道了自己来到长安的原因,他对程名振的猜测有一些怀疑,正如程名振所言,朝堂上的那么多武将都不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那也不应该落在自己这个籍籍无名的中郎将头上,是真的籍籍无名,二十五年无寸功。
苏定方在到达长安城之后就居住在了鸿胪寺附近的都亭驿,鸿胪寺是长安城接待各国使臣的官署,都亭驿就是接待来长安的各地官员的处所。
苏定方在入住都亭驿之后就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他只是一名中郎将,没有武将述职的经验,所以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直接去皇宫面见皇上,还是应该在明天的朝议时站在宫外听宣,还是什么都不用管就等在都亭驿听诏。
好在内侍监想得周到,知道苏定方可能会遇到问题,所以早就在都亭驿有安排,在苏定方刚刚到都亭驿的时候内侍监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就告诉了李治,询问李治的想法。
李治在自己策划的接替太子之人和东征高句丽两件事接连遇阻之后,每天的朝议也成了按部就班,正在紫宸殿无聊的处理政事,听到苏定方已经到了长安的消息,也不管手头的奏折,悉数交给了长孙无忌等人处理就离开了这里,顺便现在就请苏定方进宫。
剩下长孙无忌等人目瞪口呆,难不成皇上就这么求贤若渴?政事都不处理就去见这个莫名其妙的苏定方?问题是这个人贤吗?没听说过,战绩聊胜于无。
所以苏定方刚刚在都亭驿洗去风尘就见到了内侍监派来的内侍,说是皇上现在请苏将军进宫说话。
苏定方不敢怠慢,马上就跟着内侍前往皇宫,在接近宫门的时候苏定方愣了一下,他上一次进皇宫还是在二十五年前大唐击败东突厥论功行赏的时候,当时太宗皇帝大宴四方,苏定方作为功臣也在被宴请之列,当时苏定方还是意气风发,以为自己有了大展拳脚的舞台,结果那也是苏定方唯一一次进到皇宫,在这之后苏定方就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左武卫中郎将,空蹉跎二十五载,现在看来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想到这里苏定方又想到了程名振传来的消息,皇上想要东征高句丽,只是没有武将敢领命,所以自己领不领?苏定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选择,想来自从皇帝即位后他还没有见过皇帝一次,如果不是这一次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皇上。
出乎苏定方意料的是皇帝接见他不是在朝仪大殿,也不是在紫宸殿,甚至没在正式一点的场合,而是在宫里的后花园,在场的不只是皇帝李治,李治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身边还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看样子应该是皇帝的后妃,另外还有一张空闲的胡凳。
这种见面方式让苏定方有一些懵,他再仔细看向李治,皮肤白皙,面色柔和,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看上去像是一个世家子,温和谦恭,并没有苏定方之前见过的太宗皇帝的威严霸气,在身为武将的苏定方眼里,现在的李治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对,李治不同于太宗皇帝,他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甚至都没有远离过长安城,哪能和太宗皇帝相对比。
此时的李治已经二十七八岁,身为皇帝的养尊处优让他看起来比真实年龄更显年轻一些,但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对大臣们也没有什么威严存在。
可即使如此苏定方也认为皇帝诏自己前来述职不是应该在后花园吧,除非不是述职。
李治此时也看着年逾六十的苏定方,因为年纪大所以须发已经含霜,有了目视的老态,身穿中郎将朝服,但身形依旧魁梧板正,脚步铿锵,还能看出年轻时武将的气质,只可惜白白蹉跎了二十五载,李治看着苏定方心中也只能叹息,所以在苏定方“老臣拜见皇上”之后,李治就真的怜惜这一位老臣,赏赐了内侍监早就准备好的胡凳,苏定方才知道多余的胡凳是给自己准备的,心中顿时很是热络,他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中郎将,不敢奢望皇帝这样的厚待。
李治不知道苏定方对自己的来意心中有多少戏,他的出发点本就很简单:应武昭仪建议,慰问老同志。
所以李治也就不拿出朝议那一套,而是开始关心苏定方的生活,从军经历,以及讨论战事看法,家长里短。
李治才知道苏定方年十五岁就开始随父从军讨伐贼寇,后来在隋末大乱中先后在窦建德和刘黑闼帐下作战,再后来天下大定后就报效了大唐。
苏定方说自己年少从军,李治羡慕,苏定方说隋末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李治震惊,苏定方说战事的得失,李治新奇,在苏定方眼里李治此时就是一个未经战事的年轻人对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神往,是啊,男儿何不带吴钩,哪个男人不向往策马征战?就算是苏定方自己一样也想,所以有些话他是在说给李治听,也是自己的缅怀。
苏定方的话听得李治心中也是饥渴难耐,只可惜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机会像太宗皇帝一样文治武功样样优秀,还好李治前几天才看过记载大唐战事的《勋官十二转》,所以李治自认为自己早就不是吴下阿蒙,哪怕只是纸上谈兵也兴趣盎然,马上拿出来和苏定方讨论。
大唐的战事从来都不是隐秘的东西,为了鼓舞战士的士气都会把胜战的捷报送到各地分享,所以李治说的战事苏定方也知道,这也是他闲来无事时解闷的东西,没战打也要看看别人打战的方法,总结自己的得失,因此在李治说起的时候苏定方依旧是侃侃而谈,顺便理清了李治一些不太懂的地方,听得李治体态通透,到最后李治甚至留苏定方一起宴食完才放苏定方出宫。
苏定方直到回到都亭驿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和年轻的皇帝会有这么多共同话题,能说这么多话,其实这何尝不是苏定方沉寂这么多年希望的皇帝认同的心理呢?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苏定方也是如此,他自诩自己胸中有韬略,可是就算自己再是千里马,没有伯乐来发掘又有什么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所以在面对李治的时候苏定方就想完全的展现自己的所学。
跟着苏定方一起来到长安的随侍看着和自己说话心不在焉的苏定方说道:“老师,皇上诏老师前来到底是为何?老师现在知道了吗?”
老师?这个随侍是苏定方的学生,裴行俭,字守约,所以苏定方来长安的时候就带了他一人。
苏定方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听着学生的询问呆愣了一下道:“守约,为师也不知道皇上想干嘛。”
这回轮到裴行俭呆愣了,感情老师去了皇宫一天啥也不知道?那这一天皇上都和老师说什么了?总不至于沉默一整天吧。
苏定方又愣住,这一天他说的很多,皇上总是在听,然后问,似乎就像是苏定方在讲故事,李治在听故事,打战的故事。
裴行俭再呆愣,讲打战的故事?皇上这是什么闲情雅趣?再说了,就算皇上想听打战的故事,找谁讲故事不行?非要千里迢迢的把苏定方请过来?没听说老师有一手讲故事的绝技啊,所以裴行俭问有没有涉及到高句丽的事。
苏定方摇摇头,李治对高句丽一个字都没提到。
裴行俭叹气,他今天还说出去见识一下长安城的盛世繁华,所以倒是听到了一些关于自己老师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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