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风雪陡然变大，盖了满园，天与云与山与雪，上下一白。
贺凛借口休眠，其实是偷偷躲回屋内，想看福顺靠自己能怎么处置，若是步步紧逼，一点伤痛就妄想对方付出千百倍的代价，那此人便会获得越来越偏执，又或者愚昧的善良，无论何事都能完全原谅，又会获得畏畏缩缩，过于怯懦。
二者都太过于极端，贺凛不想让福顺走其中任何一条。
他鬼鬼祟祟的猫进内屋，将门留有一条缝，站在后面偷看。
福顺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木板说
“你们说我是外来的，抢走了本来属于你们的活，赚了属于你们的钱，可是我不去，刘大人也不会把我的那份钱给你们，我跟你们一样出身可怜，为了一点点银钱卖命的干活，但我不会为了钱嫉妒坑害别人，你们烫伤了我的手，总要付出点代价。”
他罚了着两人一人二十个手板。
“你们让我的手疼，我也就还施彼身。”
这词还是凛哥儿教他的呢。
贺凛听到了此处，满意的点点头，回床上躺着去了。
傍晚时候，福顺叫贺凛起床用膳
“凛哥儿，我打了他们的手。”
贺凛夹了一颗炒笋，脆生生的咀嚼完说道：“我知道，做的不错。”
“凛哥儿，他们两个留在府内吗？”福顺问。
“将近年关了，寒冬腊月的他们俩还一身薄衣服，刘子珏对待下人也是够狠心，打发出府是一定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留在府内当杂役吧，先找两套厚衣服让他们换上。”贺凛用完膳，嘴唇上还沾着油光，水亮亮的。
两个杂役觉着自己捡回一条命，贺府对下人的待遇比刘子珏那好了不只一星半点，这俩人干活也是出奇的卖力。
贺凛送给福顺那块玉佩后，又背后给他的月钱长了几番。
寒风凛冽，除夕夜又下了一场大雪，管事处的赵嬷嬷在院子里连声说着：“下大雪才好啊！瑞雪兆丰年！这来年必有好收成！”
外面越发得冷了，尽管屋里的地龙火热的烧着，还是比不上现代的地暖，门窗也有点四处漏风，他这身体小时候虚弱惯了，实在是畏冷，手脚凉的像从冰窖里取出来似的，身体一冷，就想吃点热的驱驱寒，贺凛有点想念火锅了。
“顺子，你去厨房拿些片出来的羊肉，牛肉，再带些蔬菜来。”贺凛招呼道。“在火炉上架个汤锅，咱们吃火锅！”
屋内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之前发现纸窗漏风时候贺凛便用布条在缝隙处又封了几层，房内灯火通明，又生着火炉，贺凛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面色也泛上了健康的薄红。
一旁的福顺也吃的满面是汗，幸福地傻呵呵的看着贺凛笑：“能遇见凛哥儿这么好的人真是太好了。”
外头大红灯笼高高挂着，雪飞云起，夜窗如昼，内屋烛火长明，暖意升腾，如梦似幻般的和谐团圆。
*
“顺子，去看看灯会！”贺凛一身白色圆领袍，披着长袍，领口衣襟上缝制着流光溢彩的银边，腰间的玉带收紧勾勒出腰身，身条愈发修长挺直，脖间围着白色狐裘，衬着面庞如瓷器一样润白。
百枝然火龙衔烛，七采络缨凤吐花，烟火绚烂夺目，两个人坐在酒楼里呆望着夜空。
贺凛最先回过神：“再不吃这汤圆都要糗了。”
福顺反应过来，赶忙将一大口汤圆塞到嘴里，还不忘说话：“凛哥儿，我都快忘了。”
嘴里食物塞得满满，说话都不清晰，软软的糯米皮从牙尖撕开，里面甜味的内陷流出，整个口腔如同泡进了蜜糖罐，要么说吃饱穿暖，人生幸福呢。
“咽下去再说话！”贺凛敲了下他的头。“糯米做的东西好吃吧。”
到底是过年闹腾的太欢了，贺凛还是中了风寒，精神萎靡的在床上躺着，连着那两颗小痣都暗淡下去了。食水都不入口。
福顺想起贺凛之前灯会提过爱吃糯米，就准备上街去买份糯米糕回来，盼着贺凛能吃点东西。
胡同里传来一声孩童细尖的声音，福顺停住了往贺府走的脚步，寻着声音走进胡同深处。
只见两个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捂住一个跟福顺差不多大的孩子的口鼻，把他往麻袋里装，那少年双手来回扑腾，索性个子高的用手肘内侧扼住其脖子，硬生生将他憋晕过去！
福顺被吓到了，转头想跑，慌乱中不慎碰到不知是谁摆在地上的破烂瓷碗，那两个匪徒对声音十分敏感，立刻回头，看见了站在角落的顺子。
求生的本能让他往反方向狂奔，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么能抵得过成年人的反应速度，只一瞬，那个受高个子便如身骑飞燕一般，先踩住左边的墙跳起，又借力右边泥墙，跃到顺子面前。
“钱二，动手。”
这男人点了福顺的哑穴，制住他的双手，福顺张嘴想要求救，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名叫钱二的男人掏出一把匕首，从福顺的后腰直直捅入！
鲜血瞬间涌出！
那拿在手中的糯米糕掉在地上，从纸袋中撒出，雪白的团身已经沾满灰尘，不能吃了。
“拉城外埋了吧，要怪只能怪他不是个瞎子。”
贺凛察觉福顺一整晚没回来，没由来的一阵心悸，喝水时连碗都摔碎了。
“不对劲，我得出去找找。”
按理来说辰时已过，太阳早该出来了，可这天色却怎的也不见得要亮起来，整个环境呈现一种雾蒙蒙的灰调。
“您有没有看见，这么高，偏瘦，穿着灰色衣服，头发短短的扎起来长度不到一掌的少年。”贺凛用手在自己肩膀处比划了以下。
“没有没有。”
“没见过，没见过。”
接连两三个人都是如此回答，贺凛发现有个乞丐蹲在一胡同的拐角处，奇怪的是碗里放的不是钱，而是一块没吃完的沾了灰的糯米糕。
贺凛右眼皮重重一跳。
他快速走过去，重复着原本的话询问这叫花子，在他的碗里扔了一惯钱。
“昨天夜里我听见有小孩的哭喊声，想着过来看看怎么回事，我吃饭的家伙事都放在这，要是被拿走岂不是会冻死在这儿，我想都没想就赶紧跑过去要喊，让小孩别抢我东西，结果就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叫花子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瑟缩了一下
“那是有人在灭口啊！那被抓住的小孩跟贵人描述的差不多，头发长四五寸，个子这么高。”
“有个矮的用刀捅了那小孩后就装到麻袋里，领头的高个的说要拉到城外埋了！城外十里处有个废庙！据说之前是乱葬岗！不过现在估摸着和以前也是无甚区别！贵人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贺凛听到这消息早已如坠冰窟，仿佛从脚趾尖一直冷到心底，耳朵嗡嗡作响，耳鸣的蚊音仿佛要洞穿脑部皮层，他最后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能找到：
“......多谢....."
“最近邪性的很，说是天神在人间征收童男童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风调雨顺，到处都有丢小孩的，我看贵人你年龄也不大，多加小心为好啊！”
贺凛只机械的点了点头，凭借身体的本能回府，叫了辆马车出城去那废庙所在之处。
“快！去城外！”
那两个贼人其实连花时间埋土都没做，就连挖的坑也不深，贺凛远望过去，只见茫茫雪地只有一个沾了血污的麻袋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他顾不得车外寒冷，急切的下车跑过去，用手扯开袋子，入手处一阵冰凉，再无活人的体温了。
贺凛将福顺抱在怀里，发出一阵无声的悲泣，福顺的死亡此刻就在凌迟他的心脏，“你又有什么护住他的资格呢？”
福顺还保持着盯着人看的状态，眼球已经混浊，像是经历了极其痛苦的事，连死都不能使他瞑目，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距离死亡那刻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天寒地冻，尸僵已经蔓延全身，贺凛废了好大的劲才打开福顺的手，发现他紧紧攥住的是自己送给他的玉佩。
“不是让你当了吗，怎么还留着？”贺凛连找回自己声音都很难。
天辽地阔，身陷囹圄，福顺是他第一个决定敞开心扉，融入世界去接受，去培养的人，想让这课幼苗生长为笔直的白杨，他承认有私心在这，想让这孩子能懂他，起码在这孤独的时代，让自个儿有个说话的人。
痛苦无声，可生死别离确确实实让他尝到了苦味。
“顺子，要是你有钱了，不必做别家奴才，你想干什么？”
“和我娘搬进山里边，种些红薯啊，土豆什么的，有钱了就想离世俗远一点儿，城里那么多权贵，稍有不慎杀了我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如果可以的话一辈子都不想和他们沾染上关系！”福顺想了想，觉着这话好像扫射到了贺凛，又说：
“凛哥儿不一样！凛哥儿是我的贵人，让我吃饱穿暖，还给我钱治我娘的病，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凛哥儿了。”
幸运吗？若是真的幸运，为什么会失掉性命？
贺凛把麻袋从福顺身上扯下，发现在内侧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块明显不是正常沾染的血迹形状。
这是鸦羽形状的图画！
贺凛瞳孔猛然一缩，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早已被一直无形的手牵引，踏入深渊的漩涡之中，再无脱身可能。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便更要搅他个天翻地覆，不然九泉之下的福顺又怎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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