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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周测风波

岑涛讨人厌是真的,对年轻教师惜才也是真的。沈谕才刚进门,他就着急忙慌地跑过去迎接,下台阶时还险些绊一跤。

沈谕伸手要去扶,岑涛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推了推往下滑的眼镜,开口时语气还有些不稳:“高二……是整个高中最关键的时期,能不能考好看的不是高三,是高二。学校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特地给你们找了好老师。”

岑涛:“教化师这一职业想必大家都听说过。他们道德感强,熟练掌握每一门学科,资质远高于普通的中学教师,是市里所认可的、能代替监护人的角色。”

他说着看向沈谕,表情是抑制不住的赞许:“而你们的新班主任,沈谕沈老师,就是沪市区最年轻的教化师。久仰大名,沈谕老师。”

岑涛说完这句话,对着沈谕做了个“请”的手势。全班不约而同地看向这位新班主任,有几个甚至在偷笑。

常人很少有在公共场合被人夸奖几百字的经历,更何况那个人还是眼镜男。他们猜测这么温文尔雅、长相好看的男老师第一反应一定是不好意思,第二反应一定是谦虚。

就连贺起尘也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谕。他自从确认了沈谕的身份,每回看到他绅士的言行举止,都会联想起这人抢最后一块蝴蝶酥时的嘴脸,越想越气。

你就装吧,看你早晚露出狐狸尾巴,贺起尘想。

沈谕果然不负众望,握了握岑涛的手,连道了几句过奖。岑涛也高兴,又把“最年轻的教化师”几个字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却僵了一下。

岑涛:“?”

沈谕笑容未改,握住岑涛的手上下晃了晃:“其实我不仅是全市最年轻的教化师,还是第一个拿到教化师资格的人。岑老师刚刚漏讲了这一点,我一直想补充来着。”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空白,见过被人夸的,没见过主动自夸的。

岑涛也愣了下,但好在他对年轻教师包容度高,下一句就把“全市首位教化师”几字加了进去。

贺起尘翻了个白眼,开始浏览各科教材。他觉得他至少得自学一门学科——沈谕教哪门,他就自学哪门。

岑涛介绍完新班主任,还不忘移交财产。

他为了巡逻各个教室,特为买了件加厚版双面羽绒服,里里外外加起来总共12个口袋,这件衣服穿了一整个冬天,学生几乎都见过。所以当岑涛从里面四个口袋和外面三个口袋掏出九部手机摆在桌上时,惊讶的只有沈谕和贺起尘二人。

贺起尘只是惊讶于双面羽绒服的功能,看了眼便移开视线。沈谕就不一样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岑涛的衣服:“岑老师这么多口袋,装得满吗?”

岑涛语气平静:“一圈下来,至少还要拿两个麻袋。”

沈谕:“……”

眼镜男没给新教师反应的空隙,当着面把众生财产移交给他,并好生叮嘱:“晚自习马上开始了,整场自习结束前都不能交给他们,我会和教务处的老余一起巡逻的。”

言下之意是,现在桌上几部手机,等下他们从窗口就得看到几部手机。

班里哀嚎一片,沈谕笑着点点头。岑涛很满意,又嘱咐了两句才离开。

整个一班安静得只剩下窃窃私语的声音。

一来,虽然新班主任长得好看,但他们还没摸清他的套路,又看他和岑涛这么处得来,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二来,比起年轻但没用的新老师,他们心里更偏向周老。周老人好,语文教得也好,年轻老师人好不好尚未可知,教书肯定不如老教师。

这一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谕没和他们废话,顺着语文教科书和他们简单过了下教学计划和复习思路,他们才意识到这位新老师不仅文学功底可以,而且思维清晰缜密,说话不带废话,字里行间穿插的幽默段子也都恰到好处。

过完最后一个单元,所有人都没合上书,按理来说,各科老师都会在此时此刻来一段总结性发言。

沈谕抬起头,见三十六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看,没忍住笑了声:“干嘛呢?人刚走过去。”

谁走过去?走哪里去?

在所有人疑惑的几秒里,沈谕已经收好教科书安然坐下。他坐在讲台前的小板凳上,上半身放松地靠躺在椅背上,双手抱胸,好笑地看着班里学生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欣赏了几分钟才缓缓开口:“我说,你们的巡逻大队走过去了,我和你们都解放了。”

所有人都表情木然,就连一直说话的几个男生都停了下来。

贺起尘停下手中的笔,从语文书里抬起头,讲台前的那个人坐姿吊儿郎当,白炽灯悬挂在他的头顶,给他整个人渡上一层柔和的光圈。

沈谕:“现在在可以正式自我介绍了,我叫沈谕,你们叫我什么都可以。”

沈谕:“刚刚抱歉占用你们的晚自习时间,我也只是为了合群,听说你们晚自习前半小时都是上课,我又是到岗第一天,不得不装装样子给领导看,诸位海涵。”

话说到这里时,整个班级彻底安静了下来,没人见过这样的老师,没人听过这样的话,甚至他们在老师占用晚自习的时候不会觉得哪里奇怪,甚至还会因为老师讲得好而欢欣鼓舞。

沈谕:“学习是大家自己的事,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学不学、学什么都是你们决定的,我会帮你们,但不会做任何干涉。当然了,课间休息、体育课还有晚自习也全都是你们自己的时间,不会分配时间的找我问,其他人自己安排,还有……”

他刻意顿了顿,侧身看了眼讲台上的手机,又看了眼下面的三十六双眼睛:“拿你们的备用机上来换吧。”

没人敢动。

沈谕:“……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一个个如临大敌干什么呢,我连你们晚自习都不占,还会管你们玩手机?”

整个班级沉默一秒,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有备用机的纷纷上来换真手机,然后抱着真手机高高兴兴地开机,几个只有一部手机的老实人没东西换,眼里的羡慕就快要溢出来。

沈谕:“一部手机的人只能等到晚自习后了,谁叫你们年级主任要看手机数量。”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部不知真假的手机放到桌上:“最后一次了,下次想玩手机的人自己带备用机。”

班里又是一阵惊呼,几个一部手机的人感激涕零,就差对着沈谕三鞠躬了。

收买人心倒是很在行,贺起尘内心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质疑年级主任那句“道德感极高”究竟从何而来。他一向遵守各种规章制度,大到法律法规,小到班级班规,所以对于沈谕这种行为很是不齿。但他并不想管别人,所以干脆把几门学科的目录大纲理了一遍,圈出了没学过的知识点,然后配合着练习题开始自学。

一班是名副其实的好班级,虽然闹腾了一会儿,但很快便恢复安静。班里几乎没人玩手机,几个看手机的人也就是回两条消息,然后便把手机收回桌肚,开始专心刷题。他们的新课教学还没开始,所以刷的题基本都是高一的内容,一班上过竞赛课,别说沪市区最难的题,就连苏市区的题目他们都见过,所以刷起题目来得心应手,整个班级没过多久只剩下水笔写字和纸张翻页声。

沪市二中晚自习三个小时,从六点到九点,结束后走读生还要回家。

学校对于高二年级没有强制住宿,学生根据住址远近自行安排,走读住宿几乎一半一半。贺起尘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步行只要十分钟,他理好书包正要往外走,突然发现后门有人在等他。

等她的是个女人,黑发及腰,略带暑气的风一吹过,浅白色碎花长裙便掀起层层褶皱。过路的学生看到她都会点头问好,应该是哪门主课的新老师?

贺起尘还没想出个究竟,对方却先开了口。

“是贺起尘贺同学吧,我叫阚妍,是沪市二中的教导处主任,方便聊聊吗?”

贺起尘刚好要跨出门槛,听到这话险些没站稳,还好被身后赶来的沈谕扶住。

沈谕看了眼贺起尘,表情稀松平常,完全不像见过一次的样子:“同学小心啊。”

贺起尘心生反感,无声地挣脱沈谕的手,后者倒也无所谓,笑着转向阚妍:“早有耳闻,阚老师实在年轻,要我是学生,也不信您是有十来年经验的教导主任。”

阚妍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她虽然长得柔弱,性格却极其冷静理智,笑着对沈谕道了声谢,然后便邀请他俩一起去办公室小坐。

阚妍刚转身,贺起尘就翻了个白眼。

这人太不要脸了,不仅插队,还看到美女就夸。受不了,实在受不了。

沈谕盯着贺起尘的表情看了半晌,忽然轻声开口:“贺同学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贺起尘:“谁和你说我想……”

靠,中招了。

沈谕故作惊讶表情:“所以你真在骂我。”

贺起尘不答,下巴一收,拉链一拉,半张脸缩到校服外套里。他抬腿要走,那个烦人精又说话了。

沈谕:“小心台阶啊,眼睛除了看美女,偶尔还是要看路的。”

他们离开教室的时候,走廊和教室已经没几个人了,沈谕这句话又说得极轻,只可能被他俩听到。但贺起尘毕竟是个十七岁、很少被人嘲讽、脸皮比单层纸巾更薄的大少爷,沈谕话音刚落,他被校服外套挡住的下半张脸已然涨红一片,走起路来更是脚下生风,不过两秒便把沈谕远远甩在身后。

以至于阚妍一度以为沈谕不来了,正打算和贺起尘开始谈话,却在门后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沈谕。

等他俩并排坐下,阚妍斟酌着开了口。

阚妍:“我这人不擅长做铺垫和拐弯抹角,有些话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还请两位直接与我说。”

贺起尘的眉梢皱了一下。

女老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阚妍:“贺同学转来沪市区不久,我们也收到了同学的档案,上面监护人一栏是空的,我作为你们的老师,非常关注这一点。”

阚妍:“我不会追问细节和原因,但我希望同学可以写至少一位监护人,一来未成年人理应有人看惯照料,二来高中是关键时期,老师一定会联系家长。”

阚妍说到这里,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她看到贺起尘的表情越来越冷漠,最后接近于麻木。

阚妍试图把声音放软:“我这人说话直接,同学不舒服可以直接和我说……”

沈谕原本低着头玩手机,听见这话也抬起头,他看见男生拽了把衣领,露出下半张脸,脸上竟破天荒洋溢着笑容。

这笑容极其标准,像是机器复刻出来的、极适合外交和商业场合的微笑。

贺起尘:“老师放心,我没有不舒服。”

贺起尘:“我父母双双身亡,确实没有监护人,还请老师为我想想办法。”

阚妍作为教导处主任,能看到的信息远不止这些,她当然知道贺起尘的父母双亡,也知道家里留了不下九位数的财产给他。但作为他的老师,她需要学生有一个监护人,监护人对于未成年人来说太重要了,但她不能直接提这事,只能试图让学生报个亲戚的名字,再联系那亲戚,请他多多关注学生的成长。

但她没想到这位学生直接把至关紧要的话题摆到了台面上。

阚妍吸了口气,余光突然瞥到了边上吊儿郎当玩手机的沈谕。

她原本请沈谕来是希望他多多关注转校生的,但是这般危急时刻,她突然想起了沈谕的身份。

——教化师。

众所周知,考出教化师资格证的人,基本都有带教未成年人的资质。

阚妍松了口气:“倒也不算是办法,但我有推荐的监护人人选。”

阚妍:“沈谕沈老师是你的临时班主任,也是教化师团队的一员。”

话音刚落,阚妍明显看到贺起尘的脸色急转直下,刚才说到监护人、说到父母,他都没翻脸,以至于阚妍以为他走出这件事情了,没想到还是戳中了对方的痛点。

阚妍:“如果说错什么,我和同学道歉……”

她话还没说话,余光瞥到边上的沈谕,对方似乎向她使了个眼色。

沈谕:“监护人这个角色,还是亲戚适合点。”

他说着转向贺起尘:“贺同学要不去问问七大姑八大姨,反正有消息了再联系我们呗。”

贺起尘没什么表情,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阚妍捏了捏眉骨:“我没想到他会直接提起这件事,学生还小,这种事情对学生的打击还是太大。”

沈谕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坐姿,闻言一笑:“他生气应该和阚老师没什么关系,应该是纯粹看不惯我。”

阚妍:“啊?”

沈谕没打算深入这个话题,耸了耸肩:“苏市区好学生看不惯沪市区老师的作风,正常。”

沈谕:“反正这事情我会跟的,有消息第一时间和您说。”

贺起尘租的房子距离沪市二中只有一站地铁,天气好的时候,骑车反而更快。

贺起尘穿过几处电瓶摩托,在一处红灯前刹了车。这个红灯很长,贺起尘换了个姿势,一条腿轻而易举地点地,两只眼睛百无聊赖地扫过周围事物。

红灯还在闪烁,贺起尘的目光却仿佛被定住一般。

这里是富人区和学区房,房价高不说,路过的人也大都衣着靓丽,名牌包和高档汽车并不少见。所以一些普通的、略带烟火气的人和事物,反而略显突兀。

一个卖爆米花的老人推着略带铁锈的车往前走,车的表面被擦得亮堂,有些地方甚至能倒映出马路和人脸,能看出它的主人极其宝贝它。

这个点城管刚好下班,老人找了个有树荫遮蔽的阴凉处,把桶里大小不一、白白胖胖的玉米粒倒进锅,然后盖上锅盖。

玉米粒爆开时发出“呲啦”声,红灯恰好在此刻熄灭,一整列车流纷涌奔向下一个路口。

贺起尘收回视线,骑出一段路,爆米花的余香刚好顺着风向涌进鼻喉。

他以前住在苏市区的别墅区,也见过这样的人。

不同于沪市区,苏市区的城管基本不管这些,但也的确没人在别墅区摆小摊。

那人是个例外。

贺闻去世很长一段时间内,贺起尘都照常上学放学,司机每个礼拜接送三天,其余时间他就步行回家。也就是那段时间,别墅区的必经小路上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那人摆摊,但他不卖煎饼、不卖馒头,他卖酒。

简陋的木质推车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酒罐,贺起尘虽然刚上初中,但他见过的酒不算少,贺闻、京辞在世的时候经常带他参加各种商业宴会,光是威士忌的名字他就能喊出十来种。但这人卖的酒,他真一瓶不认识。

他一度怀疑这人在卖假酒。

终于有一天,贺起尘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人带了个黑色鸭舌帽,穿着厚重的羽绒服,浅灰色围巾从锁骨处一直往上,严严实实地裹住下半张脸。贺起尘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觉得那人在笑。

“小孩子管挺多,要不你来一口试试?”

贺起尘当然不喝三无产品,摆摆手拒绝,那人却当着贺起尘的面开了瓶小啤酒,拉链声和气泡声同时响起,白色啤酒花溢出瓶口。

他从推车底下掏出一个纸杯,给贺起尘倒了小半杯。

男人:“喝完可别再污蔑我了啊。”

贺起尘不是第一次看人喝酒,他见过贺闻喝酒应酬,也见过白天衣冠楚楚的人喝醉发酒疯,但他从没见过有人喝酒的样子优雅好看。

那人明明穿着臃肿的衣服,单手勾开啤酒拉环,两根手指捏住酒瓶、仰起头往下灌的姿势也与旁人并无差别。但是他喝得很轻很慢,白暂的喉结缓缓地动了一下,又动一下,好像在喝什么很烫的水,稍微喝快点便会烫伤咽喉。

在贺起尘印象里,做事情慢吞吞的只有老爷爷老奶奶,这人虽然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但是听声音不像上了年纪的,所以贺起尘有了另一个猜测。

当时的他和现在不同,有什么问题会直接问。

贺起尘:“你喝这么慢,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男人刚喝进去的酒险些喷了出来,贺起尘看见他放下酒杯,手撑住下半张脸哈哈大笑。

他笑了有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和贺起尘编:“因为我卖得是好酒,喝慢点才能品出其中的香味。当然了,这也得是有水平的人,没水平的喝再慢也尝不出东西。”

都说是啤酒了,哪有品尝这一说。

但男人还是很有兴致地看着贺起尘,果不其然下一秒,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一把拿过纸杯,猛灌一口啤酒。

他被辣得不行,整张脸都涨红了,却还憋着不肯咳出声。

男人给他倒了杯温水,推到他面前。

贺起尘憋得声音都变了,却还不肯低头:“不用。”

男人“哦”了一声,作势要收回,手中的杯子却被人一把夺走。

虽然贺闻的死对于贺起尘而言影响不大,但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似乎与这个世界脱轨,这杯酒让他重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两个人奇奇怪怪的友谊也就在这杯酒之后莫名建立。

有一次,男人和贺起尘一起烧烤,边上出现了一个陌生人。那人扎了个小辫,穿着摇滚T恤,据说是酒吧老板。男人虽然一直带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贺起尘还是感觉到了,他和酒吧老板年龄相仿。

两个人坐在他对面有说有笑,聊着一些贺起尘听不懂的话题,聊到兴头上还会碰个杯。

烧烤结束后,酒吧老板自己回的家,男人送贺起尘回家。

他觉得贺起尘一路上闷闷不乐的,问他怎么了。

贺起尘沉默了片刻,来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和那个酒吧老板为什么有那么多共同话题?”

男人:“啊?”

他本以为贺起尘随口一问,而且他也就是刚认识那酒吧老板,看在人家给他打折的份上,请人吃顿烧烤,有很多共同话题……应该谈不上吧。

但男人也懒得解释那么多,随口应了一句:“可能我俩年龄相仿?也可能我看他顺眼?”

贺起尘:“哦。”

第二天男人照例在初中门口等人放学,但贺起尘失踪了。

他找到了半夜九点,终于在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理发店里找到了贺起尘。

男人有点生气,第一反应是拽住贺起尘的手往外跑,然后就看到了贺起尘的头。

初中生剪了个杀马特发型,上面是扎到一半的小辫。

他又往下看了看,贺起尘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橙色T恤和破洞裤。

两个人的表情一下子都变得很好看。

回去的路上,男人一边替贺起尘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忍不住别过头笑。

他的下半张脸在月光勾勒下显出清晰轮廓,嘴角的弧度清楚地落在贺起尘的眼里:“小孩。”

贺起尘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呼,刚要提出质疑,后脑勺就被人轻轻拍了下。

男人的声音很明显在笑:“就这么想和我有共同话题啊?”

贺起尘:“你想多了。”

男人:“行,我好像忘记和你说了,明天吃面那个酒吧哥哥好像也要来……”

贺起尘猛地转过身,却又因为腿不够长,一脚踩上不合体的长版破洞牛仔裤,险些整个人摔到地上。

男人早有预见,一把拎住贺起尘的衣领,笑声从贺起尘头顶隐隐约约传来。

那天街道两边都有路灯,新开的便利店人群进出、传出“欢迎光临”声,但贺起尘感觉狭小的马路一角被无限拉长,延伸出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二人。

那之后酒吧老板没再出现过,又过了没多久,男人也消失了。

贺起尘失焦的视线逐渐聚拢,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笔记本上划了一道长长的曲线。

贺起尘:“……”

他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立马拿起修正带销毁证据。

刚修到一半,沈谕突然抱着一沓卷子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很难想象有人开门没声音,走路也没声音,所以沈谕整个人怼在贺起尘面前的时候,贺起尘着实吓了一跳。他手一抖,修正带卡壳了。

贺起尘:“……”

沈谕见这个脾气不好的高中生脸又黑了,急忙逃之夭夭。

他把试卷摆在讲台上,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课桌:“都醒醒啊,上课了。”

几个刚睡醒的学生看到讲台上满满一沓的空白试卷,恨不得继续睡过去。

沈谕:“又不是回家作业,怕什么。”

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沈谕:“是你们三门主课加上生物地理的周测卷啊。”

众人爆发出一阵哀嚎,沈谕一边跟着笑,一边把试卷分了类。

所有人见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被迫接受事实。

沈谕:“我也是刚接到的通知,学校考虑到你们高二要参加等级考,所以打算新增周测部分,让大家提前进入考试状态。”

沈谕说到这,无奈地耸耸肩:“但是主课老师不答应,觉得主课是得分关键,所以三门主课也将加入周测。”

又是哀嚎一片。

沈谕也想加入哀嚎,他比这帮学生更惨,人家一人做五张卷子,他一人批三十六张卷子。

沈谕想到这,捏了捏还没开始酸疼的脖颈。

学生倒是比老师率先接受事实。沪市区的高考分为三门主课和小三门副课,学生可以从物化生史地政六门中任选三门,教育局考虑到高三的压力,又特意把地理生物等级考安排在高二。因此一大波学生选择在高二考掉地理生物,这样高三就只有四门课,压力会小一些。

一班的学生选的就是生物地理物理,所以高二他们就要面临两次小高考。

贺起尘随大流算了物地生,但是他原来学校根本不学地理,这次周测前也就上了一节地理课,他只来得及推测大概的地理学习进度,然后紧赶慢赶把之前落下的知识点简单过一下。刷题什么的,除了回家作业,其他根本来不及。

因此当周考五张卷子同时发下来的时候,贺起尘把地理试卷塞到了倒数第二张。他做数学和物理极快,别人还在划题目关键词,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列式,遇到极其复杂的计算才会写两笔。沪市区学生引以为傲的计算器使用权,在他那也是摆设。

做到英语试卷时,他和边上人的速度基本保持一致,但是听力部分对他而言有些困难。录音机里传出的发音不完全一致,有英音有美音还有来自不知名国家的不太标准的英语发音,好在贺起尘提前划出题目关键词,勉强能跟上录音的节奏。

做到地理时,贺起尘拿刚学完的新鲜热乎的知识点顺利扫完了填空选择,但大题让他有点不知所措,题目要求描述区域农业特点,至少一百字,贺起尘很有逻辑地列了几个词,一数,十八个字。

贺起尘:“……”

他选择选放弃,然后抽出最后一张试卷——语文。

他在苏市区排名前五,就是被老大难语文拉的后腿。数学物理化学他领先前十名三十分,语文他落后三十五分。

贺起尘深吸一口气,看向第一道古诗词默写题。

很好,两个省市学习范围不一样,一道不会。

贺起尘气笑了,看向下面的文言文理解题——请解释一下原本中的“笑”有几个意思。

贺起尘想写“脸部肌肉运动”几个字,后来想想太气人了,干脆不写。

最后他先写的作文,作文不想苏市区有大段的辅助材料,沪市区作文就几个字——常有人在繁忙生活的空隙选择放空,可能是发会儿呆,可能是闭上眼什么都不想,有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的一种表现,有人觉得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复盘与思考,请以“放空”为主题,用800字描述你的观点。

抽象得像是一团空气。说了白说。

贺起尘很难想象“发呆”还能写八百字,按照这个道理,“吐血”还能写一千字。

但没办法,人家都写,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贺起尘就“发呆会让人老年痴呆”,“发呆不利于社会发展”等犀利观点展开了八百字描述,等他憋完的时候,下课铃刚好响起。

第一排同学自发下来收试卷,收到贺起尘的时候,女生瞪大了眼。

这位传说中来自苏市区的学霸帅哥,地理试卷空了一大半,语文试卷空了一大半。

女生不太确定要不要收,贺起尘已经靠着椅背坐好,一边转笔,一边抬起头看她。

贺起尘:“怎么了?”

女生被贺起尘的冷漠表情吓了一跳,连道“没有没有”,然后匆忙收掉贺起尘的试卷。

汪响闻言,椅子往后靠了过来:“你怎么对小姑娘都那么凶……我靠!”

他这一声喊得不轻,周围的人同时转过头,恰好女生在收贺起尘的语文试卷,所有人都看到前半张卷子几乎空白。

还没来得及把贺起尘拉进来的□□班级群瞬间炸裂,斗图表情包满天飞,所有人都在感叹“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苏市区来的学霸卷子都做不完。但看到贺起尘那张零下三百六十度的脸,没人敢表现出什么。

本尊确实脸有点黑,但他担心的并不是总分。

如果他语文考得太差,岂不是给插队佬嘲笑他的机会。

贺起尘想到这里,多少有点不爽。他翻开语文教材,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启自学模式,瞬间感动了其他三十五双眼睛。

还得是苏市区学霸,难过五秒就开始投入学习,这种心理素质,再给他们十年也学不会。

周考成绩很快出来了。

比起名次和个人成绩,小道消息传播得更快。

转校生语文刚合格,地理D 的消息瞬间成为了沪市二中学生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

本尊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觉得周围不时投射来的同情目光有点吃不消。

他等等等,终于等到了第二天中午宣布周测成绩的一刻。

沈谕抱着同样一沓卷子走进教室,不同的是,卷子上满是水笔印记,还有各科老师的勾勾叉叉。

沈谕放下卷子,松了口气,然后看着台下三十六双眼睛,慢条斯理道:“我有看过一班同学之前的排名,前十名基本不怎么变,但这次有些许不同。”

他故意放慢语速,卖了个关子:“有个人被挤出前十,变成了第十一名。”

全班惊呼,大部分人并不关心谁被挤出来,他们更在乎谁跻身倒了前十。“

沈谕抽出几张卷子,清了清嗓子:“那我不卖关子了,考得一般的我就不报了,前十名我从一到十报一下。”

沈谕:“第一,张炀。恭喜班长。”

沈谕:“第二,路雯。第三,林天乐……”

沈谕一直报到第八名,整个一班基本都处于安静的状态,至多在沈谕报名字时有人欢呼鼓掌。因为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前十,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报完第九名,沈谕停了停。

他放下卷子,两手撑着讲台,一双桃花眼笑得弯起,似乎在看班里某个角落:“猜猜第十名谁?”

所有人都在四面八方乱看,贺起尘抬起头,恰好撞上沈谕的目光。他忽然有种错觉——沈谕在看他。

下一秒讲台上的年轻老师忽然带头鼓起了掌,声音轻柔悦耳:“恭喜我们的新同学,班级第十名,年级十二名。”

整个班级静默一秒,瞬间爆发出能掀翻天花板的惊呼。

贺起尘周围几个不怕生的,以汪响为代表,更是一边尖叫,一边转向贺起尘。

他们激动地想拍贺起尘的桌子,但奈何转校生一直顶着一张黑脸,他们不敢。但汪响等人没想到,贺起尘在他们的惊呼中把头缩进校服衣领,肩膀轻微耸了耸。

汪响反应最快:“他笑了,他笑了!”

全班有一次爆发出惊呼声。

沈谕一边无奈摇头,一边跟着他们笑,他身上别着小蜜蜂,一根手指悄无声音地把麦克风勾到嘴边。

沈谕:“第十名很不容易,尤其在语文地理两门课都不合格的情况下。”

这句话是批评,也是表扬,所有人一边笑,一边惊呼贺起尘数理化的分数到底得有多高。更有甚者跑到贺起尘身边,想拉他的手吸取学霸气息,最终被贺少不留情面地挡开。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贺起尘在短短几分钟内接纳了班里大部分人,除了那个接他语文地理短的班主任。

好像换个环境也还行,贺起尘想。

他正心情良好地转笔,水笔突然从他两指间一滑,黑色墨水在笔记本上浓墨重彩地点了几笔。

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盖上笔盖,墨水又弄了一手。

贺起尘暗暗骂了句脏话,整理完狼藉时,周围的喧闹声也跟着消失了。

他抬起头,讲台上那人已经分发完了试卷,正定定地看着他们。

所有人不知道接下来的话是表扬还是批评,抑或是总结,但基于对这位新班主任的基础认知,他们大多比较放松,好人说坏话,那一定坏不到哪里去。特别是这位好人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三分打量,七分传情。

贺起尘表示无感,所以他进他耳朵的话也是公事公办、毫无人性。

新班主任表示,基于校方的指示,每位班主任需要对周测成绩不理想的同学进行家访。一班是重点班级,他又是新班主任,所以成绩好不好,他都要走一遭。

考得不理想的学生紧张,考得好的表示无所谓,新班主任本人表示无奈,一切反应都在正常可控的范围内,只有汪响的身后、副班长冯虔的身前,气压骤然变低。

汪响凑到安静边上,指指自己的头顶:“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安静:“什么什么?”

汪响:“黑云密布,沪市二中第一次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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