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流传,仙道者多久命,修仙道的人看起来也更年轻。姜允平的花白胡子与白发,是间路原入门拜师时便得见的。
仙道之人精于妙算,间路原所听得的,乃是姜允平说与她的。其中的真假与诚心各占多少自是无人知晓。
宣景十五年,隆安县发水,先帝遣派水利监书姜荀、监理庙桢、政部督巡李月生下卞城治水安民。适到隆安县,县内大传瘟症,多病死。去三月,县中无生还。宣景二十年大荒,有民流迁至此,生土开荒。后立府衙,查点人口土地,兴然远胜从前。因更拢散户、校改县志、请名烟水镇。又四年,烟水镇西二里,有仙道者寻山之阳修得仙阁一座,取山名曰道机。
这是坊间流传的一段有关道机阁开山立宗的故事,几近原委。
姜允平坦言,县内所传之瘟症并非疫病,而是一次龙威。
宣景年间,帝宴宾朋,有方士入京献术,言其乡里突显异象,有地浆发于山低,形如冰冽甘泉,隔日有一冰石枕于其上,因地浆四漫,阴土匿形。乡人多冻死,存者皆得秘术。
帝疑,方士于堂上绘以天象奇观,化以山水美人。
天降之观久见于空,帝惧其以惑象不利安民,于堂前赏之,后派时任水利监书的姜荀姜允平、监理庙桢,和政部督巡李月生探查。帝不信鬼厉乱神,但信其可祸国扰政。此番名为探查,实为斩草除根。
夜黑风高,几人领十众工兵抵达隆安县。五月,隆安县的天气却冷得结冰,行队中精壮的士兵冻死了半数,政部督巡李月生全身结了冻疮,不及救治而呼命。
姜允平在县内寻不到乡人,只得与监理庙桢携余下士兵沿着浮有薄冰的冷泉摸到了冰石坐落之地。
这是一处隐蔽的山洞,若非几位工兵开路,他们这等文官是寻不到的。不过走到冰石近前,士兵们又都受不住冰寒撂了命。
姜允平心里生疑。庙桢比他长几岁,身形消瘦,却也挺得过苦寒。反倒是武举出身的李月生和精炼的士兵们次第丧命。他向庙桢道出疑惑。
“保山兄,你可觉得异样?”
庙桢虚坐在一块岩石上,他确是不精于奔走,鬓边有些散乱,听下缓声应道:“监书可记得那日宴席上的方士也不似精于习武。”
姜允平逼近冰石,仔细观瞧。那石头巨大无比,四周尽是冰凌,寒凛的泉水便是从冰凌相间的一处溢涌出来,涓涓和善,透着古怪。
忽地,一闪青色的身影定在两人之间,正是那位出了庙堂不久便销声匿迹的方士。
姜允平愣了一刹,忙绕过扶起庙桢,两人并在一起,看向方士。
方士缓缓褪去青袍的遮蔽,细看像是个文弱的书生,年纪与姜允平不相上下。他盯着两人,忽地对着姜允平发声,声音清冷不同于庙堂上的憨老忠肯:“两位大人,我们见过。”
姜允平微行了一礼,捡了个话头道:“在下京都水利监书姜荀,这是我同门师兄,监理庙桢。那日皇恩盛晏,圣人听闻隆安县发水,特命我等前来查探。同行还有一位政部督巡李月生,路上严寒侵体不幸……”
“你们是来杀我的。”方士打断他的话,有些玩味地看着两人,但目光却聚在姜允平的手上——他正按着衣带上为礼节所配的轻剑。“姜大人,你不想杀我,又如何回的去京都呢?”
方士逼近二人,将姜允平的配剑滑开了小半节。他看出这位青年文官眼底的慌乱,笑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不见他单手一拨,庙桢不知何时被带出一段距离,被方士扣住了喉咙。
“师兄!”姜允平大惊,不由地拔出轻剑。
暖光从重檐堂的高窗透进姜允平的案头,木制的案子刷了一层木漆,极容易落灰。间路原背对着窗子,挪动身子挡住光线。
姜允平接着讲下去。
“后来,方士没有杀掉庙桢,还传我道术。我得此道法便修道机阁。”
“那位方士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想假师父之手重缮道阁,广其道术?”
间路原抬眼看向姜允平。“监书、监理皆为督补要职,两位水利要员违抗皇命,不返京都。先皇只因幻象便可屠村,竟不迁怒你们?”
姜允平站立案前,手里不知何时盘起了一串饱满细密的红木珠串。
“原儿,你来山上多年了,如何被那付生染得一身浮气?”
间路原收了话口,正了正身子。“师父莫要凡事都迁惹小师妹。”
“我的话。”姜允平像是自言自语,紧接着言道:“你必然不全信。但那寒冰和方士都是真的。仙道立派各有渊源,道机阁能有如今之盛,皆因这寒冰。”
“寒冰在何处?”
“山绵水汇处。”
“方士在何处?”
姜允平停下手上的动作,指节敲击着红木串。“死了。”
“死了?”间路原继续追问,似全没把方才师父的告诫放在心上。“怎么死的?”
姜允平的动作一滞,忽得回身迎到了间路原的眼前,苍劲的右手不知何时扣住了她的颈,眼神变得飘荡,开口间多了分青年的闯利。“这样死的。”
间路原忍着几近窒息的疼痛抬手,只将案上一块端石砚砸向两人,姜允平松开欲断人生气的手,转而拉起间路原,瞬时间便闪到一旁。
上好的端砚,磕在两人扭扯的软垫旁。打磨平整的边角碎出几下坑洼。
间路原狐疑地扫了眼石砚,用力从姜允平的桎梏里撇出来。“尊上是何人?家师在何处?”
姜允平佯装弹了弹衣襟上的褶皱,素朴的老者衣袍便已换成了收身紫锦缎,容貌也成了青年模样。“算你小姑娘长得双慧眼,叫得我一声尊长。”
间路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躲远了些,声音却是不减分毫。“尊上可是那位进京献技的方士?”
“没礼貌!”方士频眉,纠正道:“我乃仙道静渊一派的立派宗师。进京吃饭不过是小施计谋,如何用来称呼?”
“晚生冒昧,尊姓?”
“姜荀。”
姜荀?
“什么?!”
“不错,我与你师父同姓同名。”姜荀点了点头。
间路原抬手虚指了指他的头发,欲要开口,被姜荀抢过话头。“你是想问,若方才我所言非虚,我与姜允平在寒冰枯洞中初见,他为而立朝廷官,我为亭亭玉面郎。现如今时光流转,岁月更新,他却为枯槁老不死,我却依然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间路原张了张嘴,犹豫半霎回了句:“嗯。”
姜荀收敛了神态,似是打算将谈话引向一个严肃的去处。
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客栈,这是张吔找到的一处尽量妥帖的客栈——一个青年带着两个妙龄女娃总是不方便。
待一切齐整,付子倾终于问出心中疑问:“师姐,我们为何要下山,可是我又惹师父不开心了?”
间路原摇了摇头,佯装逗弄道:“诶,我摔坏了师父案上的砚台。”
“是那个师父镇案的宝贝!?”付子倾张大眼睛,安慰道:“那确是顶严重的。可师姐每日担负门中事务众多,师父怎么这般小气。俗话说,道机一日无师姐,山中数日不太平。”
“数你会说,我还能是谁的师姐啊?”间路原不禁笑起来。她将烛台拉远,撂了帷帐。这一夜便也浅浅过去。
翌日,间路原贪早结了店钱,张吔备好马车,几人奔着旬阳县去了。
白夫人似乎看出这前屋的“一家子”有那么点儿较着劲儿呢。她先前常在一大户人家帮厨,自是有些寻常百姓没有的大见识。
那日趁着间路原去置办本县特产,林昭去同窗家里换书的当,她便把付子倾拉到一边,问道:“倾姑娘,我听胜哥儿说,你把昭姑娘给救了?你们两派的关系是不是很要好?”
关于修道之事,若有人想听,付子倾是愿意讲的。她思索片刻,答道:“我与师姐,道机山一脉,修的是仙道。林昭的本家修的是武道。两道本不过是修身修思之工具,如樵夫之柴斧,渔夫之枪叉。只不过人各有长,工具不同罢了,本该是无有道派之别的。”
“本该是指?”
“这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修道的人多了,对这工具的技法、含义的理解不同,便有了派别。纷争迫在眉睫。”
“我道机山修的是静渊派,主寒气,修谋算。这便是与别派不同的。”
“要说林昭先父与母辈一家,似是与我师父相熟的,我这才下山得坐了白先生的马车,带出林昭来。”
“原是这样的渊源。”白夫人本是在剥豆子,听到这里恢复了手上的动作,无意似地言道:“想来昭姑娘也是苦命啊,如此年少离家,没什么靠傍。我瞧她干活的样子真是爽利,哪像个娇养的少东家?”
“家风罢了,白嫂嫂莫要忧心。”豆子剥好了,白夫人正要起身,付子倾抬手挽着,补道:“我会好生照看她的,不让她受委屈。”
白夫人接过递到手里的豆碗,亲昵地拍了拍付子倾的手,接着进了屋子。
付子倾没再跟上,眼瞧着白夫人的背影离开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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