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醒未醒时,院子里有说话声,姜禾睁开眼后,往院子看去。俞西正和一人站在石凳旁边,那人身材挺拔,精神饱满,留着清爽的寸头,背了个旅行包,手里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二人在院子里站了会,俞西返回前屋,那人往这边的木楼来了。
姜禾本能地起身回了屋,用清水洗了洗脸,挽着发随意扎了低马尾,拿了相机,下楼走进院子间连接前后屋的廊道,来到前屋。
俞西正在柜台出敲击电脑,外婆没在一楼。
姜禾重新握了握手中的相机,走近柜台:“又来客人了?”
俞西闻言,抬起头,朝姜禾笑了笑,又低下头继续敲击,说道:“嗯嗯,刚刚上去的是三楼的那位长期租客,二楼的那位新客明天到,其它倒没有了。”
姜禾努了努嘴,点点头,转身看向花海尽头处,那里仍然支着画架,画架前的那两扇玻璃门这会关闭着。玻璃门前是五彩花海,门后是绿色汪洋。
姜禾转回头时,俞西已经关了电脑,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阿婆呢?”姜禾迎上那个眼神。
“在楼上,她昨天没睡好。”俞西绕过柜台,悠悠走向画架处,边走边说:“要过来坐坐嘛?”
姜禾于是跟着他穿过屋中一盆盆鲜花,停在他朴素而颇有吸引力的画架旁边。俞西给她拿了个软凳,又去开了扇玻璃门。
清风拂过一根根竹子,带着竹香吹向暗自对峙着的二人。竹林簌簌响着,几片细尖的枯叶被风带进来,落在玻璃门边。
俞西同姜禾盯着外面看了会,然后也很肯定的语气说:“姜禾,你喜欢这儿?”
姜禾点了点头,依旧看着眼前的竹林,并未发现俞西的语气变化。她无所谓般说道:“嗯嗯,这块设计得好看。”
俞西整理着桌子,嘴角浮动,他坐下来,仰望着眼前直直站立的姜禾,丢弃了从一开始便令他不悦的敬重语气,淡淡开口:“高中那年,镇里的旅游业起来了,我们家客栈也随政策重新修缮,所以改进了几处。阿婆把设计权给了我。”
见姜禾转头,俞西缓缓整理起了面前的画板。
“厉害啊,除了这块玻璃门,还有哪几处是你设计的?”
“你左边这个小花园,院子的那条廊道和花圃,你们住的房间,基本也都是我设计整改的。”
“也难怪。你本来就画画好,设计的地方好看也不奇怪。”姜禾不吝啬地说出这句话,并毫不客气地观察着俞西的反应。
俞西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挂着笑。他细长而苍白的手指从桌上拿了只铅笔,而后看着姜禾:“这会还早,我想给你画幅素描,怎么样?”
求之不得。
姜禾点了点头,立即坐下,语气轻快:“可以,不过,画好了可以送我吗?”
俞西也点了点头:“当然。”
姜禾一动不敢动,静静看着俞西,盯着他的刘海,以及刘海下的眉眼。他的刘海刚好盖到了眉梢上。浓密的眉毛下,是漆黑不见底的眼睛。
俞西时不时抬头盯上姜禾的眼,随后又低头沙沙磨着眼前的纸张。那双沉郁的眼睛,倔强而漠然的小脸,将深刻于他的脑海。
他们静默着、互相观察着,一眼又一眼。
竹林簌簌的声响渐渐转换为呜呜的风声,风声越来越大,他们在风中感受周围的一切,包括眼前人细细颤动的睫毛,在风中缠绕、凌乱的发丝。
俞西的手指有力而游刃有余,纸张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姜禾败下阵来,她将视线停留在他好看的眉眼上,没在继续往下看。她的胸腔又开始发紧,跟早晨时一样。一股苦涩而舒爽的气息从心口处溢出,挤在喉咙间,欲出不敢出。
俞西亦轻轻呼了口气,抿着嘴唇,微微眯上了眼,看着眼前的画和人在眼中渐渐重合。
姜禾只当是第一次被人盯着画像带来的紧张,而在很久很久之后,一个无风的下午,她才知道这是想要靠近他的意思。
而对于敏感的画者来说,察觉这些情绪最容易不过。只不过,敏感的画者天生也是位犹豫不决的人。
风动,林动,心也开始轻轻颤动。
俞西又盯着姜禾看了许久,然后轻轻往画架旁的桌子上搁了笔,轻轻呼了口气:“好了,”他把画纸拿了下来,递给姜禾,“看看。”
姜禾放松下紧绷的身体,将画在膝盖上轻轻铺展好,细细瞧了瞧以后,抬头满意地对俞西点了点头,“那我就收走咯?”
“好。”俞西微笑着说,转回视线整理画架。
姜禾小心放好了画。俞西低头慢慢地擦拭着指尖。
阿婆神采奕奕地下楼来,与略微沉默的二人聊了聊。三人随后上了二楼。
那位三楼的租客不一会也来了。他叫秦晓。秦晓拿了几份礼物给了阿婆和俞西,并对没能准备姜禾的礼物表示了抱歉。作为弥补,他送了姜禾一串檀木手链,说是在西北的某个寺庙求的,沾着好运。姜禾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姜禾帮着煮了三碗米饭。阿婆负责配菜,俞西负责炒菜,秦晓负责看顾炉火和煮奶茶。煮好饭以后,姜禾坐到他对面,加入了看着年迈的火炉滋滋煮着热奶的任务,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互相的境况。
在阿婆舀汤之际,姜禾朝阿婆嘱咐:“阿婆,我来端。”
阿婆笑着说道:“不用,这儿有俞西呢。早上的旅程如何?”
但姜禾已经走到她面前,她亲近着阿婆说道:“那边很舒服,我拍了许多照片,吃完饭给您看看?”
阿婆一听有照片,有些惊喜地看向姜禾:“真的啊?”
姜禾示意了沙发上放着的相机:“等我回家去,打印好了就寄给您。”
阿婆更加喜悦,连说了几个好。
吃过饭,四人下楼,姜禾跟阿婆坐在前屋沙发上看照片。人声参差传来,天空散布着红霞,她与阿婆靠窗而坐,在霞光中翻看着相机。
“这里是鸡肠子路,这里是树河,这里是脊子坡,哎,这是洞湖,湖水还是那样绿……”阿婆兴奋地指着一张张照片诉说着。
姜禾跟着点点头,打听着阿婆的童年趣事。
俞西切了些水果放置在他们面前用竹子编制成小高凳上,然后坐在阿婆旁边,边看照片边听着阿婆的悠远诉说。秦晓打完了电话,也参与了进来。三人开了话匣子,对着阿婆问东问西。
聊至霞光隐退、夜色昏沉,把阿婆惹得口燥舌干,三人才笑着散去。
交谈中姜禾也闻得了秦晓的经历。秦晓是安徽人,今年三十八岁。在湖南读的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在上海尝试各种工作,最后从事了与大学专业毫不相关的医疗器械行业。打拼多年,在公司发展向好的时候,他辞去职务,开始游玩于各地。三年前他按计划来到了古镇,在这驻足了半月。要离开时,他选择了长租,并在此后将云山苍作为了每次旅途的终点。
阿婆上楼休息。俞西看着秦晓聊欲未散,于是拿了水果和茶水,上了后屋的二楼,在二楼廊道间的阳台上继续聊天。姜禾也随着二人。
秦晓回房拿来了旅行相册。微风一片片吹来,姜禾跟俞西借着昏黄的廊灯翻看着。秦晓给每趟旅行都标了序,每一次旅行的风景照、人像照、以及合影之下,都写着照片里的时间、地点、人名及事件。
“我这次的旅行沿着西北,先游玩了西安、宁夏、甘肃,然后飞去喀什,游完喀什,又游玩了青海,回来时在成都停留了一会与几个朋友相聚。”秦晓吃了一瓣橘子,温和地盯着专心看照片的二人。
姜禾跟俞西刚好翻到了这一次旅行,照片集前写着:第七次旅行,边塞行,故里。
俞西看了会,回说道:“旅程开心吗?”
秦晓笑笑,喝了口茶,有些神秘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很轻松。”
俞西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秦晓在贺兰山下,穿着登山服,轮廓分明的脸在晨光中咧嘴笑着,俞西示意秦晓看照片:“哥,你当初不就是因为厌倦那样的生活,才选择辞职的吗。”
秦晓点点头,象征性拍了拍俞西的肩膀。
姜禾正翻看到一张照片,黄色的飞尘之中,几块石头垒叠在一起,摇摇欲坠,她轻轻开口:“我觉得……旅行不都是为了获取快乐,也有人是为了去释缓悲伤、疗愈心灵的…旅程可以充满欢笑,也可以消弭暗伤。”
“姜禾说得出来我的感觉。”秦晓指着相册继续说道:“我的确对现在过着的日子感到幸福,但更多的是一种心安。我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对幸福的期待之中,担忧公司业绩,害怕自己生病,害怕与女友结不了婚……我那段时间,每天都对还没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每天都很焦虑,失眠了很久很久。”
俞西若有所思,他移开摸在相册边缘的手,向秦晓哥问询:“对生活期待过多,就会生活在恐惧之中,那厌倦生活的人不就毫无可怕了嘛?”
秦晓点点头,补充道:“厌倦生活的人,相当于厌弃了人间,他们的烦恼更多,因而恐惧也更多。同时,内心平静的人当然也逃脱不掉恐惧,但是面对恐惧,他们不会像期待生活的人一样焦虑,也不会像厌倦生活的人一样逃避,他们会平静地像对待幸福一样对待恐惧。不需要外力作用,他们都能保持着心安的状态。”
院子里灯光昏黄,夜风吹落几片杏叶,微凉的风一阵阵袭来。
姜禾接着秦晓的话说道:“因为平静的人看得到自己。幸福与悲伤,恐惧与愤怒,悔恨与遗憾都只是我们身体的情绪,都体现着最本真的自己,他们在为自己而活。”
“是啊,我现在是为自己而活……在这个前提下,不论我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我都会欣然接受。所以,我不会去回答我是幸福的人,因为旅行中的我,在享受快乐的同时也在不断流泪,会时不时感伤过往的人生与历史。”
秦晓说完,看向了院子,半晌,有些忧郁:“这么些年,不怕你们笑,我越来越信奉活在当下这四个字。生命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有限的,保证每一刻舒服就好。觉得今天哭一下舒服,我们就大声哭,觉得今天应该大笑,那我们就笑,尊重自己的意愿,做今天自己想做的,不论明天。”
姜禾想这么浅显的道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就像她。
静默……
相册已经被俞西合上放置在秦晓面前。他们各自思考着,享受这刻的安宁,同时也等待着对话结尾的到来。
将要临别各自休息去时,秦晓突然问道:“明天去哪玩啊,姜禾?”
“噢,我想去逛逛这边的艺术品店,这里的木雕好像挺好看的。”
“挺好,三年前,我在来古镇第二天就去了木雕师父家,这边确实技艺精湛。”
俞西收了已经凉掉的茶,目光炯炯地看着姜禾:“明天什么时候去?”
“早晨,下午不是去嘉兴那儿嘛?”
俞西点点头,他将杯子收拾进了果篮里。秦晓上楼去了,嘴中言语不清,声音自在沉闷。
“明天早晨,我带你过去,晚安。”俞西轻声说完,两手拿着果篮,转身下楼去。
姜禾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在他拐入第二个楼梯时才以他听得到的音量说了句:“好的,晚安。”
在竹叶窗边,姜禾将相机里的照片传到手机里,发送给了俞西。
西:好,谢谢。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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