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刻,送走穆岁的施令窈回来后不久。
脚步如雷的官兵,便破门而入。
秩序井然,呈八字,正领头的是从五品李副使,
施令窈直着身,仪态端方,却不看向领头的李副使,目光直直从李副使身后掠过,面露嘲讽:“看来太妃还真是兴师动众,居然让日理万机的肃王前来亲自检刑。”
风过树动,李副使背后,骑于马背上,身着玄天铠甲,气宇轩昂的俊逸男子,正是施令窈口中的肃王兼正一品统军大都督——陆枭。
他缓缓扫过屋内众人,面无表情。
那一双双或恐惧,或愤怒的眼神,陆枭见过太多,都挽救不了他们接下来必死的命运。
然其中一双湿润的眼眸,倒是漂亮的格外醒目些。
但陆枭冷血无情的走狗名声在外,就算此刻面对施夫人的嘲讽,也稳稳坐于马背,并无半点波动。
反倒是下方的李副使,面露不忍。
他知穆大人为人方正,心地善良,可如今却是这样下场,心里一阵惋惜。
李副使正不知如何开口,便听正前方沉稳有力的女声道:
“李大人,我等妇人按理来说不可妄议,可我就是想要个明白,陛下后来可还说些什么?”
李副使暗中看了看肃王的脸色,见他面上并无反对之意,才开口透露了两句:
“穆夫人,殿下头疾发作,此事由太妃掌管…”
“好一个太妃掌管,原来这世道竟是改姓了?”
李副使大惊失色,连忙阻止:
“穆夫人慎言!”
“慎言?李大人,我且问你,曾经府上缺一株千年老参为老太爷吊命,是谁连夜送去的府上,分文不收?陆大人带兵打仗,战场上所有士兵受的伤,是由谁家提供的药草疗伤?”
“是我夫君!是我穆家!”
说着,施令窈握紧手上的东西,她从不后悔救人,只是恨毒了这不公的世道,她深吸口气,
“我夫君穆青千仞无枝,洁清自矢,从医三十载,救下世人无数,我穆家,近百年来兢兢业业,多次救圣上于危难,今日遭遇,视为天道不公!小人当道!”
“若苍天有眼,定有我穆家清白之日!”
闻言,陆枭眼皮微动,
沉默片刻,便开口下令:
“行刑。”
李副使得令,心中再多不忍,也抵不过皇命难违。
“穆夫人,对不住。”
手起刀落,众人尖叫,如鼠般四处逃窜,
偌大庭院晾晒着昔日名贵的中草药材,无人收拢,无人践踏,直至被血水所染,瞬间就能失去最好的药效。
血溅很高,一下就扬落到杏树还未开放的花苞上。
这颗杏树,是穆青儿时便栽下的。
算起年数,竟比她还大上几岁。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他说这是穆家男子的传统,为心仪之人吹一夜的笛来明确和表明自己的心意。
这般如开屏孔雀求偶般的诗词和行为,让施令窈笑了好久。
不过那年杏花开得旺盛,倒是颇为应景。
她这一生并不圆满,牵挂颇多,但也算顺遂。
只可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见完了和夫君的最后一面。
女儿杏央,也未等到最喜爱的杏花开放。
杏花冥冥中与她们一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缘分。
可惜现在,连她也等不到了。
时间流逝,她逐渐失了所有力气。
透过施令窈逐渐溃散的瞳孔,混着夜色,
蓦地,她看到第一朵杏花开放,
第二朵,
第三朵……
风起,纷纷落落,簌簌花雨,呖呖莺声。
白色的杏花在暮春三月的夜晚,突然间,就开始绽放。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施令窈惯以聪慧闻名,此刻脑子却变得迟缓,渐沉。
“娘!”
“娘!二堂哥弄坏了我的纸鸢!”
“娘!你尝尝这梅子姜。”
“娘!你听爹爹教我吹的新曲。”
“我这就吹给你听啊。”
穆岁年幼,吹的笛声总差点力道,更柔一些。
而她夫君穆青,当年凭一首梅花三弄,拢去她的心。
生命的最后一刻,施令窈仿佛真的听到笛声。
杏花飘飞,满天飞扬,一朵接一朵,
落到她身上,落满头,如雪。
真疼啊。
原来,夫君死时,也如这般疼痛。
“别哭了。”
浓烈的悲伤从女子身上传来,被边商序感知到。
他罕见出声安慰。
“殿下,恕属下办事不力。”暗卫青叶单膝跪地。
等到青叶刚刚得令,带领长风堂其他暗卫快马加鞭赶到时,官兵正准备收拾撤退,
穆氏一族已无人生还。
终是来晚了一步。
还跪在地上的穆岁听到暗卫青叶带来的消息,一瞬间耳鸣,心仿若停了一拍,额头还紧紧贴着大理石地板,初春夜寒,冰冷的触感蔓延全身,血液都被冻住。
她不受控的,麻木眨了两下眼睛,眼水瞬间溢出,一颗一颗,逐渐潮湿了与地面接触的皮肤。
在另外的一个时空里,
穆岁又一次,失去了家人。
“属下在穆夫人手中,发现了这个。”青叶如实禀报,随机从怀中拿出一物。
边商序瞥了一眼,拿于手中。
听到母亲有遗物,穆岁也不管大皇子说没说起身,自行支起微微发麻的身子,
湿漉漉的眼眸向上方看去。
透过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能隐隐约约看见黄色的外皮,像是油纸包着。
他大手收得极快,有意吊她似的,放手上把玩,却又不让她真正看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穆岁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声音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但此时不再低声下气,她开口道:
“请大皇子把我母亲的东西归还我。”
闻言,边商序微微挑眉,
“硬气了?”
“是觉得孤救不了穆家,便不怕孤了?”
穆岁不语。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她可没有面上看上去那样的柔弱。
毕竟这么多年敢冒死治他头疾的,也就独她一个。
但令他意外的是,她还真有点本事。
忽略掉细微的头疼,把玩着手上的东西,边商序觉得有点意思。
“不救孤了?”
穆岁不语。
“那既如此,只能让穆家平白蒙受冤屈,彻底坐实这不实之罪了。”他语气缓慢,尾音略微上扬。
穆岁抬眼望他,“你相信穆家是冤枉的?”
边商序继续把玩着手上的东西,不语。
穆岁本就难过的情绪,瞬间多了些许恼怒。
他故意的。
果然皇室就没一个好人,草菅人命,男重女轻。
王八蛋。
穆岁心中暗骂。
她不要跪他了,
气急之下,也顾不上自己现今的处境,穆岁立马就要爬起来。
就在下一秒,从头顶却传来不轻不重的男声,他说:
“孤可以帮你报仇。”
瞬间,穆岁停下动作,呼吸滞了一瞬。
她沉默着,不动声色回归原位,跪好。
“孤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治疗孤的头疾,若你能做到,届时,可向孤提一个条件。”
“无论你是想报仇雪恨还是田契钱财,孤都能满足你,不过如若你做不到或孤期间有任何闪失……”
他眼神直直盯着穆岁,语气带上狠厉,
“那孤便送你一家团圆。”
果然,她想的没错。
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
他根本不会相信穆家是冤枉的,也不会平白无故帮她。
皇室都是一丘之貉。
届时他如果反悔,左右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她一介孤女,有什么资格和皇室抗争。
穆岁抿唇,狠狠攥紧衣袖。
悲愤上心头,
大不了她不治了,大家鱼死网破。
空气沉默片刻,
边商序抬眸,扫一眼,
只看见她低着头,一颗圆圆的脑袋。
心下微叹,罢了,左右不过是一小姑娘。
今夜刚受失家人之痛,他方才语气又凶了些,现下想必是害怕了。
边商序垂下眼睑,开口道:
“罢了,你年纪尚幼,想必也治不好孤的头疾,明日让青叶为你找一处宅子,再拿些银两安身。”
往日,他与她父亲穆青关系也不算差。
他护她些时日,也算是给穆青一些慰籍。
“好了,下去吧。”
夜已很深了,许是在这里的缘故,天空中有着她原先那个时代不常看到的,繁星点点的夜空。
这样的星空,她也只看到过一回,
在她儿时躺在胡同巷的那张纸壳床上。
天空不是黑色的,
是蓝色,墨蓝色。
自从大皇子的厢房出来,穆岁来到慈云大师安排的厢房后,就一直坐在窗沿边发呆。
她思绪混乱,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无端的记起幼时孤儿院的护理长嫌她吃得多,曾对她说过的话,
刻薄尖锐的女声,仿佛就在耳边浮现。
“你还吃?难怪你爸妈不要你,你奶奶也被你克死,扫把星。”
这么多年跌跌撞撞,摸爬滚打的过来了,
恶意的话有很多,曾经她不以为然,但奶奶去世后那些话却像手掌心里扎了根小刺,拔不出来,异物感明显到一碰就疼。
现今,到了另一个世界,不过月余,就害死了穆家。
原来,她真的亲缘福薄,只配一个人活着。
穆岁突然感到悲凉。
沉寂良久,起身。
去桌上拿包袱,准备离开。
恍惚间,一不留神没拿住,包袱掉落在地,随之散下一地珠钗首饰,还有许多碎银两。
穆岁记得这些首饰,是她在穆家最爱带的。
她慢慢蹲下身,微红了眼眶。
蓦然间,眼神扫到今日高护卫给的锦袋,
她吸了吸鼻子,拿过锦袋,打开,
锦袋里,是一封信。
穆岁一字一句看完,忽然情绪溃堤,泣不成声。
翌日,清晨的雨露唤醒不知名鸟儿,第一声鸟鸣打破寺庙的宁静。
穆岁一夜未睡,静候在大皇子厢房前,哪怕暗卫玄影长剑直指喉口威胁,也不后退半步。
二人僵持已久,终于听到屋内传出响动。
边商序刚打开门出来,就看到如同昨夜般的情景。
晨光熹微下,绿影斑驳,
那穆家女子,微凌乱着头发,细软的发丝映着些许阳光的神彩,如麻雀般小小,圆润的瞳孔,看见他,仿若亮了一瞬。
眼神间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还来不及等他说些什么,
只见她匆忙下跪,在晨间被露水打湿,略湿润的青石板地上,磕头行礼,
“请大殿下开恩!容许我治疗殿下头疾,民女想为穆家报仇雪恨!”
略带稚气的娇柔女声,此时微微沙哑着,字字铿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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