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洗涤后的青山，如同一枚倒扣在粼粼清水中的田螺，微风徐徐，松涛隐隐。
离开之前，宁无虞面无表情地看着荀昭拿出一枚小巧古朴的印玺，往印面上呵了一口气，啪地盖在泥泞不堪的地面。
“盖了我的戳，以后就是我的地盘了。”她满意地一挑眉，察觉到宁无虞的目光，斜眼瞥过去，“看什么看？你也想盖个戳当我的人？”
她神采奕奕地跟他开玩笑，尾音俏皮地打着转再往上一扬，不会让人觉得轻浮，而是像刺破云层冉冉升起的骄阳，年轻，朝气。
宁无虞却只是问：“你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带她走？”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荀昭昨晚差点掰开那小松鼠的后腿来确认它是雌还是雄，可把松花吓坏了。
而她刚才的一印，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是给这松鼠修炼成精的小妖怪加上了一道来自青玄神洲第一宗门的保命符，抵御外来妖邪的同时，也提醒过往的仙家修士这座山头是剑宗罩着的。
她收好那枚代表剑宗宗主的印玺，背着手，一蹦一跳专往那些积水的坑坑洼洼里踩，漫不经心道：“我喜欢花，会把它连根带土移栽到我的院子里，但松花不是花，而且如今的剑宗不适合养孩子。”
“其实这是我第三次行走江湖，前一次游遍望兴国，我带过两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上山，我给她们取名，一个叫应避愁，一个叫任笑，结果呢，叫避愁的丫头多愁善感得很，动不动就哭，她一哭我就头疼。”
“然后任笑她呀，唉，练剑练傻了，睡觉都要背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大椿剑，也不爱笑。”
荀昭的眉头都快纠结成疙瘩了，好好的俩姑娘咋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她小时候就没怎么给师傅添麻烦。
“说到底还是我带徒弟的本事不行，连我师傅的一半本事也没学到，今天也是想师傅的……”荀昭掐指一算，放弃地耸了耸肩，“很多很多天。”
她突然回眸，好奇问道：“对了，你问松花的那个问题，你想她怎么回答？”
宁无虞背着他的大背篓，说来也奇怪，一开始他背得累死累活，现如今倒感觉还行，闻言，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而是她扪心自问，若她一开始就想自恃妖力，选择偷药，也就证明你白救她了。”
荀昭不爽地反驳：“那她也是为了救我啊。”
宁无虞目光冰冷：“她今天可以为了救你以妖力偷药，以后也可以为了其他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所欲为。”
道理都懂，但荀昭就是不想听。
她散漫地摆摆手：“没有发生的事，你瞎担心什么？杞人忧天说的就是你了。”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需要一个开端，也就是佛家所谓的‘因’，有因必有果，你放任她——”
“打住。”荀昭死死捂住双耳，铿锵有力地大喊一声，“你说得都对。”
宁无虞这才住嘴，抬头挺胸，像只志得意满的大狐狸。
荀昭就看不惯他这幅德行，她仗着有修为在身滴水不沾，一脚踏在他旁边的水坑里，宁无虞顿时被淋成了一只凄惨无比的落汤鸡。
荀昭没心没肺似的，指着他捧腹大笑。
宁无虞狠狠抹了一把脸上脏兮兮的泥水，咬紧后槽牙，捏着登山杖的手咯吱作响，一棍子捅死她的心都有了。
可在他大发雷霆之前，荀昭已经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跑路了，双袖飘荡，漂亮得像一团被仙人伸手推开的云彩。
“走投无路会让人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不过人间还是很美好的。”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腾空跃上山坡，指着好似被大火点燃的天际，惊喜道：“你看太阳出来了——”
旭日东升，弥漫在山林间的雾气逐渐散开，朝霞万丈璀璨，她整个身子埋进阳光，融为一体，仿佛天生便是从明媚之中走出。
宁无虞有些失神，心想，怪不得她叫荀昭。
昭，日明也。
她确实配极了如此美好的字眼。
＊＊＊＊＊＊＊＊＊＊
青山绿水，蔚然深秀。
山野小路间，荀昭手指勾着翡翠葫芦的系绳一圈圈地打转，脚步摇晃，喝醉酒似的醺醺然，高声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宁无虞杵着登山杖满头大汗，颠了颠肩上的大背篓，然后朝天翻个了个白眼，堂堂世家出身的大少爷哪会做出这般失礼的表情，跟着她混久了，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毛病都沾染上了。
“酒没了？！”荀昭使劲倒了倒葫芦，一脸痛心疾首，“这日子真没法儿过了啊。”
宁无虞抹了把汗水，没好气道：“酒又辛又辣，有什么好喝的？”
荀昭把葫芦挂回腰上，想了想说：“一开始我也没觉得好喝，可架不住有个姓冷的总偷偷摸摸地灌我各种各样的好酒，日子一长，我就像练功开窍了一样，尝出个中滋味，戒不掉咯！”
她回味是的吧唧了两下嘴，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陡坡上爬满了大片娇艳欲滴的野山茶，她兴冲冲地跑过去，朗声大笑：“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么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宁无虞懒得跟上去，干脆在原地放下背篓好生歇口气。
须臾之间，荀昭背着手，笑眯眯明显不怀好意地回到他身边，猝不及防地往他耳边一伸手，随即退后两步，啧啧道：“嗯，好看好看。”
“你干什么？”宁无虞瞪她一眼，在耳后摸到一支新鲜的野山茶。
荀昭打掉他的手：“不准摘，摘了你今天就没饭吃，我说到做到！”
“你无不无聊？”宁无虞不屑地轻嗤了一声，手却是规规矩矩地放了下来，嘴角翘起又很快压下。
“这才是人比花娇嘛。”荀昭笑得满脸开花，围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打转，活像只垂涎三尺琢磨着怎么对他下口的黄鼠狼。
宁无虞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强撑着不露怯，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怎么，你近日食素颇多，想对我这幅骷髅架子下口开开荤？”
啪地一拍手，荀昭站直身子，单手掐腰哈哈大笑：“那你可真想多了，下巴上全是胡茬，一口下去多刺嘴。”
宁无虞猛地一愣，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触到不少短硬的胡茬，他以前可从没长过这些东西，但想想就知道很丑，便霎时怒火中烧：“那你刚才还说我人比花娇！”
说着他就要摘下耳边淡红的野山茶扔到泥地里再狠狠地踩上两脚。
他手臂都扬起来了，荀昭却在那儿摇头晃脑地做鬼脸：“哄你开心呀。”
动作猛地僵住，宁无虞好气好笑，胸腔里酸涩又饱涨的情绪难以言喻，最后重重一哼，别别扭扭地把野山茶别了回去，他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开心而已。
“我要刮胡子。”他木着脸直直地盯着荀昭，显而易见是赖上她了，要她想法子，
“我？我……”荀昭破天荒地束手无策，她又没长过胡子，她还能咋办？
“我不管我要刮胡子！”宁无虞的大少爷脾气发作，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背篓上，摆明了是不给刮胡子就不走了。
荀昭也不恼，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睨着他。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生闷气，一个笑嘻嘻。
谁能想象这两位年纪相仿的男女，是燕然城的小少爷，是万年剑宗的继承人？
“行行行，给你给你。”最后是荀昭难得主动，妥协地把浮游摘下来丢给他。
用一柄杀力惊天的仙剑刮胡子，宁无虞恐怕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了。
尽管浮游并不愿意……
＊＊＊＊＊＊＊＊＊＊
虽然荀昭尽挑些荒山野岭乱走，但其实她的目的地十分明确，她要去位于青玄神洲西南一带的一个小国——东宁国。
其国土虽小，却在风云变幻列强争霸中屹立不倒，国祚绵长，至今已有八百余年，期间也多有天灾**，但每每都能逢凶化吉，好似有仙人庇护。
其实东宁国还真有仙人庇护，好巧不巧的正是剑宗七绝之四，荀昭从未见过的那位外人称剑阵最绝，自称看书最绝的——东嘉凝。
仙家修清静，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很少有得道大能跑去世俗，还苦心孤诣地治国安邦，东嘉凝算是独一份了。
师傅曾经说过要带她一起游历东宁国，师傅如今不在，她就只能自己去，反正她也长大了。
其实包括东宁国在内的周边十数国，都是灵气淡薄、不宜修行的贫瘠地界，某臭不要脸的冷晋说这里边的修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欢趴在小池塘底下窝里横，外边真正的得道之人，不稀罕那点蝇头小利，里边的修士也乐得没有过江龙来捣乱，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以至于好几千年来也就近年来出了一个九鼎山有一统乱世的趋势。
但在到达宁京之前，荀昭和宁无虞在一处平原野地遇见阴兵借道，后者体质特殊，被阴气冲撞，雪上加霜，竟是一病不起。
好巧不巧的，还碰到了九鼎山的一队修士，有人竟然扬言要把荀昭逮回去做鼎炉。
荀昭：“……”
她有点生气，但没有杀人，只是打碎了他们的体内下周天，阉割后扯掉四肢和舌头，给他们留下一口气改过自新。
她果然是一个好人啊。
终于踏上宽阔平整的官道驿路了，荀昭却要背着一个病恹恹的家伙，满肚子怨气，絮絮叨叨：“你说说，一路上什么精怪妖魅山大王阴兵都是冲你来的，就跟春天围着花转的狂蜂浪蝶一样，我一个貌美如花的大美人反而成了护花使者。”
宁无虞昏昏沉沉地趴在荀昭肩头，根本没力气搭理她。
荀昭耸肩颠了颠他的脑袋，催促道：“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应我一声。”
宁无虞没办法，敷衍地哼哼了一下。
有人搭话，荀昭愈发来劲儿，声情并茂地悲壮道：“宁无虞！坚持住，进城后我就给你找大夫，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又没钱。”
“我可以挣钱啊！这种大城看着光鲜亮丽，底下阴私多着呢，我随便找一家就能挣一大笔钱，然后给你买布料最柔软的衣服，再给我装满一葫芦的酒，再带你去最贵最好的酒楼搓上一顿！”
宁无虞笑了笑，很虚弱又很开心：“说得比唱得好听。”
“我的声音确实是人间天籁，听我说了这么多话，你太有福分了！”荀昭洋洋得意，旋即，怕痒地缩了缩脖子，“别蹭别蹭，你那胡茬子真的刺人。”
宁无虞故意使坏往她颈窝里钻，闷闷道：“我没力气了，你给我刮。”
荀昭不耐烦地皱眉：“小少爷，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行行行，看在你要死不活的份上，帮你刮了就是，不过先说好，这事儿我可没经验，到时候一刀下去给你毁了容，你不能赖我。”
官道漫长，荀昭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宁无虞烧得意识模糊，只觉得他们好像可以这样一直走到光阴的尽头。
他气若游丝，梦呓般喃喃：“荀昭……”
“嗯？”荀昭娥眉一扬，却半晌没听到他的后续，不开心地嘟囔，“喊我又不说话，你找死呢？”
宁无虞费力撑开眼皮，像是要牢牢记住她的模样，嗓音轻若叹息：“你不要对我太好……”
荀昭笑而不语，目光晦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