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月明灯璨。
苏筠静坐在妆台前,端详着镜中人。她的左脸长出银白的鳞片,从额前一直蔓延到唇角,这是修炼《遣心集》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此种心法对天赋要求极高,毁容是必经之路,修炼时须内服蜕鳞草制成的药丸压制容貌的毁坏,若练不成还会折损阳寿。
人们常说这种路子太苦,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亦正亦邪,形同鸡肋,故而修炼此法的修士越来越少。
但它并非无可取之处,在不伤及他人性命的内功心法里,这是最容易速成的路,更何况苏筠根本没得选。
苏筠刚进柳丝楼那年秋天,幻术戏法突然在梁州城盛行,婉玉娘子特意请了一位四处游历的江湖术士教苏筠变戏法。
那术士着一袭玄色长袍,用面具挡去半张脸,容貌俊美,言谈举止好似仙人。他教苏筠的第二日,忽然口吐鲜血,苏筠正欲叫人进来,术士突然取下面具,向她展露了脸上冷峻华美的鱼鳞。
苏筠惊骇不已,以为他是妖,他听了付之一笑,道:“姑娘天资聪慧,若是一辈子困囿于楚棺秦楼,岂不可惜?”
苏筠闻言,定了定心神,道:“先生所言差异,任何人困囿于此都是可惜。”
“姑娘大才,生在这样的世道,得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术士道。
苏筠只当他也是逼良为娼劝妓从良的伪君子,讥讽道:“江湖之大,先生学得一身好本事,虽没有得道飞升,却也有更好的去处,为何要留在这楚棺秦楼教我一个凡夫俗子幻术?”
术士听出她话中有话,丝毫不恼,笑道:“姑娘可曾听说过《遣心集》?”
苏筠道:“我是笼中雀,除了一些诗词歌赋,其他一概不知。”
那术士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放到桌上,笑而不语。
现在是柳丝楼最安静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那些纨绔就要来此消遣,闹到天亮才会离开。
“先生何意?”
“我这半张脸是因《遣心集》所毁,我花费十年时间才只学到皮毛,姑娘天资远在我之上,我半月才能悟透的词句,你只需半日。我之砒霜,汝之蜜糖,若是你修炼此法,或许真能得道飞升成为神官,庇护一方水土。”
苏筠道:“我本渔家女,又入风月地,先生说这样的话,怕不是拿我寻开心。”
“修炼此法,先要舍去容貌,经受鱼鳞刺破血肉的痛楚,我此生时日无多,又从未招觅门徒,不敢让姑娘拜我为师,但我将此书留给你,若是哪日想通了,就翻开看看。”术士把桌上的《遣心集》推到苏筠面前。
苏筠翻开书册,道:“通篇全是人面鱼纹?”
“鱼不能在路上行走,却能在水中遨游,凭水而行借水之势,遣心便是随心,便是用心,姑娘若能练成,单凭内力就能施法,日后若能炼化出法器掠夺他人灵力修为,对修炼亦有裨益。”
“这是邪术。”苏筠道。
“正邪不在于术,而在于心。”
那术士教完人面鱼纹,留下几本书,没过几日便离开了,苏筠与他师生缘浅,猜他后来应该是死在了某个荒僻之处,无人给他收尸。
白驹过隙,新年伊始,苏筠终于学完《遣心集》最后一篇。蜕鳞草难买,她脸上的鱼鳞渐渐藏不住了。
这日,龟奴张老三亲自端着苏筠的晚膳过来,苏筠见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她足不出户,不知道自己的修为已经远高于同龄修士,只需一眼,便知道那青瓜虾仁饺里藏了东西。
她越是细嚼慢咽,张老三心中越是不安。当初是自己带苏筠进的柳丝楼,日子久了,他觉得这姑娘性子太孤僻古怪,有时候她冷不丁朝自己看上一眼,还让他心里发毛瘆得慌。若是她发现给她喂虫子吃,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张老三,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苏筠问。
张老三笑道:“今晚有贵客,姑娘可别再推脱了。”
苏筠道:“什么贵客?”
张老三道:“梁州陈家、宋家,听说他们还会带一位修仙界的客人过来,但没告诉我们身份。”
苏筠道:“那些人超凡脱俗,也会来这种地方?”
“这神仙和人一样,七情六欲一样都少不了。”张老三常年浸淫在此处,在他眼中,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脱了裤子都一样,都是禽兽罢了。
明月如霜,火树银花合,大街小巷全是赏灯之人,苏筠打算今夜出逃,此刻听张老三这样说,不禁有些好奇,想看看这合家团聚之日还要来柳丝楼找乐子的能是些什么人,更想见见那位道貌岸然的修仙者。
苏筠道:“你去帮我把窗户关上,再叫人送衣裳进来。”
张老三一听,顿时乐了,照她的吩咐去做,回头看见饺子盘已经空了,心中一块重石总算放下。
他开门,唤了两个老婆子进来,道:“姑娘,婉玉娘子特意派了两个人帮你梳洗打扮,今天可是大日子。”
苏筠抿唇一笑,眉眼清艳,她今日就要恢复自由身,的确是大日子。
张老三见她老老实实地拾掇打扮,关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婉玉娘子一直在房里等他消息,见他进门,立刻起身,问道:“怎么样?”
张老三举着空盘,道:“吃了。”
“那就好那就好。”婉玉娘子捂住心口拍了拍,“哎呦这姑奶奶真难伺候,平日里不敢逼太急,怕她寻死觅活,以前打得,如今还打不得,千两银子打一次茶围,要是糟蹋了这身美人胚子,谁还信她是咱们这里捂了两年的头牌。”
张老三劝慰道:“姑娘似乎改变了心意,挺高兴的,估计是想开了。”
婉玉娘子松了口气,道:“想开才好,这世道越不要脸越有饭吃,做咱们这行,就得豁出去脸面。”
张老三道:“若是今晚那些贵客就想......”
“没打个七八次茶围,甭想。”婉玉娘子脸一黑。
“宋家特意递了条子过来,您看......”张老三将那纸条给婉玉一看,道:“说是三万两银子买她完璧之身。”
“就为了讨好那位大人物?”婉玉嗤笑,“成交。”
......
苏筠看着掌心的蛊虫,心道:还真是巧,天底下那么多蛊,她只知道一种,老鸨给她下的就是这种。蜕鳞草产自云河,那位术士为了教会她辨认蜕鳞草,将自己绘制的云河风物图留给了她。
幼虫催人情_欲,这只已是成虫,可用于下蛊了,若是驱使得当,让它为己所用,还能在他人梦境中炼化法器。
“以后我们要做好玩伴了。”苏筠将它放入空胭脂盒,随身带好。
“姑娘,该出来了。”张老三在门外催促。
苏筠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掀开珠帘走出,张老三方才还叮嘱过要她换身淡雅素净的衣裳,可她偏要穿绛红。
柳丝楼今夜穷极绮丽,沿路铺就花瓣,苏筠道:“红梅?”
张老三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道:“婉玉娘子特意备下的。”
“她有心了,我很喜欢。”
苏筠看向他,只是稍用念力,闭住他的气脉,张老三立时变得脸色苍白,直至他嘴唇发青,命悬一线,苏筠才放过他。
不该那么小心的,她现在杀了柳丝楼所有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怎么好好的突然喘不过气......”张老三跟上她,碎碎叨叨,“姑娘在这生活了两年,这还是头一回在大家伙面前露面,可千万端起范儿,别上赶着倒贴。”
苏筠只当听了个笑话,推开那道精雕细刻的木门,又遇锦缦珠帘,庭外竹影摇曳,小院竟是意想不到的清幽。
她知道柳丝楼有间屋子只留给最显赫贵重的客人,当时她所能联想到的无外非是金帐顶白玉床,直到今日亲临,她才知道自己粗浅。
越是贵重越要附庸风雅,还要吟诗作对自诩名士风流。
隔着软绣屏风,苏筠隐约可见三道人影。
她不由得皱眉,低声问:“三个人?”
张老三尴尬一笑,“这三位都惹不起呢,本来说好了,只有一位贵客,可另外二位是做东花银子的人,也想见您,您还是好生招待吧。”
陈财是个粗人,早年做过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曾花重金求见苏筠,却被婉玉娘子以苏筠年纪尚小挡了回去。
前几日宋观找他来凑钱,说是要一桩大生意须得讨好柳家家主柳钦言,两个人花了三万银子买苏筠完璧之身。一想到砸了这么多钱,自己还不能一亲芳泽,陈财怨气不少。
他不动声色斜睨了身旁的宋观一眼,心道这姓宋的不愧出身名门,美人如花隔云端,却也心平气和坐得住。
宋观经营布匹,富甲一方,老早就听说柳丝楼有一藏了两年的美人,终于得见,却也不敢贸然进去对酌,若是唐突佳人,传出去也有损名声。
宋观道:“听闻姑娘琴艺一绝,可否先为我们弹奏一曲?”
苏筠默然一笑,所谓衣冠禽兽便是如此,都已经到烟花柳巷来了,还要装作君子。
“公子想要听哪一曲?”苏筠问。
宋观正犹豫,居中而坐的人终于开了尊口,道:“碧洲散人悼亡妻子的名曲,《锦书》。”
屏风那边琴弦拨动,随风入耳,弹到凄情之处,琴声犹如泉水暗流,惊鸿一掠覆影其上。
屏风被人撤下,满座皆惊,此女面容柔美姣好却不失坚毅持重,虽衣着艳丽,但气质凛然,在这纸醉金迷之地却不染风尘媚俗之气。
“柳兄,你觉得如何?”
宋观为柳钦言斟酒,谄媚讨好道。
柳钦言不发一言。
一曲弹罢,苏筠抬眸,冷眼看着他们三位贵客,与看那乱石杂草无异。她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想:姓柳,地位在宋家陈家之上,那就只有仙门的柳钦言。看样貌,松形鹤骨神态清高,与她猜想的伪君子差不多。
柳钦言并未端坐,似是听完琴曲有些疲乏了,上身斜倚在坐榻之上,在光影交界之处玩味地看了苏筠一眼,道:“世人赞颂美人如画,今日得见,应是画如此女。”
宋观大喜,道:“这位姑娘是他们柳丝楼的头牌,名曰神女。”
“神女?”柳钦言先是不解,眼底很快流露出暧昧的意味。
陈财惊讶道:“敢取这样的名字,也不怕污了女神仙们的名头。”
“就这样才有意思呢。”宋观不觉得稀奇。
苏筠闻言,嘴角现出若有似无的嘲弄,神仙较之凡人,不过是多活一些年岁,骨子里终归还是人。
“此茶名岁寒,请三位品鉴。”
苏筠见杂役端来茶水,扫了一眼,淡然道。
“岁寒三友松竹梅?”柳钦言问。
苏筠点头,“正是。”
柳钦言露出笑意,柔声问:“有什么讲究?”
“煮茶之水取得是红梅上的雪水,盛水的茶盏描有湘妃竹,茶叶与松枝一同烘干,松气入味,这便是岁寒三友。”她无太多耐心,一板一眼地解释。
陈财的心思全在她身上,哪有心思品茗,心不在焉抿了一口,连声道:“好茶好茶。”
苏筠趁他们三人喝茶,侧身一瞥,见院墙暗处有一扇小门,原来在这里,时隔两年,她终于再次见到柳丝楼的后门。达官贵人不方便从前门进出,便走这后门,既不惹人眼目,还隐蔽清净。
再回过神时,苏筠无意间与柳钦言对视了一眼,另外两人以为他们在眉目传情,可苏筠心中只有没来由的惶恐不安。
她道:“上元佳节,诸位是否愿意陪我赏月。”
陈财扯了扯宋观的袖子,宋观也心猿意马,自然知道他是何意,出言警告道:“今日万万不可,日后还有机会。”
柳钦言看在眼里,摆摆手道:“今日我乏了,先去歇下,你们玩吧。”
他说罢,伸了个懒腰,好像真的困极。他推门而去,让人找一间厢房供他宿下。
柳钦言道行不浅,怕是已经看穿自己要跑,那他这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俗话说夜长梦多,并非没有道理,苏筠过于谨慎,心中懊悔,她不该拖到今夜才走,更不该好奇来柳丝楼的修士是什么德性。
眼前只剩下两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只要施个法术,他俩就会睡得如同猪狗一般。
“姑娘,也不用赏什么月了,你陪我们二人就寝吧。”陈财**薰心,笑嘻嘻迎上来想揽香入怀,不想正对上苏筠脸上的冷厉的鱼鳞。
“妖......妖!”陈财摔在地上,手足并用往后爬,竟是吓得失禁。
宋观见状,脑中春情全无,吓得失魂落魄,还未来得及喊柳钦言的名字,就猝然倒地。
亵玩娼妓是因娼妓仰人鼻息,畏惧妖孽只因妖孽取人性命。
苏筠的蜕鳞草用完了,她也不打算遮,她空有内功灵息,所知的法诀太少,但开一扇门还是够的。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幻想过逃离这里,真到了这一刻,那高大的院墙竟然只是一块绊脚石,绕过去踩过去,就真的过去了。
身后甚至没有人追赶,她设想过的所有阻拦都没有发生。
她踏出暗巷,正欲如鱼归水奔入人海潮汐,却被一道结界挡住了去路。
“姑娘可别再往前走了。”
苏筠抬眸,柳钦言坐在青墙之上,正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她。
“你非人非妖,这结界就是为你设的。”他见苏筠没有挣扎之举,“倒是有自知之明。”
苏筠知道他随时可以杀了自己,只能示弱:“以卵击石的事没必要做,我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柳钦言摇头,“生路不是我放的,是你自己闯的,我这里没有生路,只能为你指一条明路。”
苏筠无处可逃,只能听他居高临下地指点,道:“洗耳恭听。”
柳钦言跳下墙正色道:“我带你回柳家,从此你便是柳家的人,无人再敢欺负你。”
苏筠笑道:“我身份卑微,你必不会娶我为妻,我不做妾,也不做外室娘子,柳公子要失望了。”
“我是君子,并无此打算,姑娘误会了。”
苏筠摇头,道:“君子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柳钦言道:“姑娘涉世未深,不知君子两字与品行无关,世人当你是君子,你就是君子。就算我现在强要了你,只要姑娘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旭日初升,大家仍唤我为柳家主,认为我是高风亮节品行端正的君子。”
“那柳公子是要将我带回去做丫鬟吗?”苏筠问。
“实不相瞒,我们柳家上一个飞升成仙的还是五十年前的乘风道人。我有三子,可惜无一成器,即便我另找人生下子嗣,抚育十载,也不见得有一个能得道飞升。无法延续家族荣耀,仙门贵族最怕的莫过如此。你脸上的鱼鳞是练《遣心集》所留,此路心法艰深晦涩,你却修到上乘,若你走正道修炼,不日便可飞升。”柳钦言说得诚恳。
苏筠半信半疑,她从未有缘步入真正的修仙门派,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要你入我柳家族谱,做我柳钦言的女儿,柳家从此成为你的倚仗,有朝一日你飞升成仙,扬的也是我柳家的威名,你可愿意?”柳钦言问。
原来如此。
苏筠正在犹豫,忽见柳丝楼上空浓烟滚滚,着火了。她下意识要回去救火,再次被柳钦言设结界拦下。
“是你纵火。”
“是我。”
苏筠正欲斥责,骂他道貌岸然,骂他滥杀无辜,可话在嘴边,她蓦然想起术士临走之前叮嘱的话——“鱼凭水而活,你出生寒微,要懂得借势,什么可以舍弃,什么不能舍弃,皆看你想要的是什么,凡事都要想清楚了再做。”
苏筠年少,柳钦言阅人无数,看出她在动摇,掷地有声道:“烧了这地方,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柳丝楼的神女,而是天下人的神女。”
“那便如你所愿。”
苏筠沉声答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藕笑郎(5)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