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胡说些什么？！”
林昶听罢后，面色不知何故登时赤红起来，直似忽而恼羞成怒一般，提起手中藤鞭，就往程又直身上乱打一气，“我叫你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你的脑袋不想要了，连我的也要一并送了，是么？是么！”。
这鞭挞完全在程又直意料之外，他知道他今日定然躲不过这一顿，但却决然不会是在此时，也就没有任何预备，直待肩臂上一连挨了三五记后，才在那一团微弱火苗为波及‘噗’地扑灭的情景中回过神来，于即时产生的疼痛与惊恐之中意识到惹了先生怒火——
虽说不能完全明白这其中原由为何，只先生性情从来如此，已在这五年的经历中惯习为常的程又直，也不加奇怪，只在鞭梢继续往身上胡乱追下来的时候，连忙伸手护住了头颅，并随同一记重过一记的鞭挞中，逐渐地侧扭过身体半跪半伏在地上，护挡着要害处，只将身后曝露在鞭子之下，咬牙忍耐着——
直待林昶打得许是累了，方才停歇下来，鞭梢指了人问，“混小子，你还胡不胡说？”。
程又直只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听见这么一句，急忙忙抬头回答，“不说了，不说了。阿偿再也不胡说了——”。
“还想不想了？”林昶指刺着人又问。
程又直撑起身来，勉强跪直，直直摇头，“不想了，不想了。阿偿再也不胡想了——”。
“再想，不说脑袋的事，我将你这层皮先剥了！”
林昶口中说着威胁的话语，手中藤鞭尖梢抵戳在程又直眉心，于其上戳出一个微微凹陷的小红圆点，虽然比不得将才任何一下藤鞭，可却还是疼痛的，只程又直却不敢稍有躲避，口里说着，“是，先生。”的话，脑袋反还往前凑了一凑，心里只希望这顺服能使得先生满意歇火，却如何也未曾想到，右手大臂上又挨了两记狠重的鞭子，随同疼痛一起传到脑中的还有，“非是我朝督暮责耳提面命，你才肯勤谨用心是不是？”。
程又直吃痛地用左手扶住右臂，口里倒抽了两口冷气，心里想着，他近来沉溺于那‘鄙俗’画册，的确未曾于课业勤谨用心，这判罚他都是认的，可却为何是在此时？
直到他在狐疑中微微转过头时，便就看到了门口瑟缩着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的小火者，方才明白过来，这两记只怕是打给别人看的，便即俯首回答，“阿偿知错，先生。以后一定加倍用功，不敢稍有松懈——”，心里不禁开始埋怨，这些人也是的，非赶在这时回来，害他又多挨了两记鞭子，随即又觉得不应该，本来也是他做错了，怨怪旁人实在没有道理。
程又直想至此处，便就放开了扶护的左手，“阿偿怠惰松懈，请先生教训。”，继而垂低了头颅等着藤鞭打落，可却只是藤鞭扔在他前方空地上，低沉的音色道，“这两下便直算是小惩大诫，灯烛藤鞭俱都拾起来放回去，将落下的课业尽速补回来——”。
林昶说罢，抬眼若有似无地看了眼门角头也不敢抬的小火者，就即转身负手进屋去了。
程又直不禁怔愣了一会儿，又在原处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心情后，才即俯身伸手捡起那藤鞭，便见其上一处染着一抹血色，来源自也不难知道，却也不知是那一鞭带上的，浑身到处都是针刺般的疼痛——
程又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而伸出食指去，将那滴血色，抹在指腹上，继而翻转过来，目色定定地看着那颜色发呆——
他现在已能分辨出，先生今日真正生气的是他先前那些话，而非是懈怠课业的事情。
只就是那样就已经惹得先生如此了，若使全部的原故幻念为先生了知，那结果，可就非得是一顿鞭杖，甚或是掉颗脑袋这样简单又痛快的事了，非叫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是——
程又直想着，身上不觉猛地打了个冷颤，手上又再拿起灯烛来，心里背负着那，不止不肯与那画册消堙成灰烬，反却更加汹涌澎湃全不能压抑下去的思潮念头，撑身起来，走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程又直便看见他的先生，正在窗前那张高案前提笔画作，并没有给予他任何眼光反应。他就即先将藤鞭放进了那抽屉里，又再拿了那本该放在那高案上的灯烛，向那边走了几步，倏忽却觉足下沉钝，迈不动步子，方即停下来，只是驻足观望——
从他的角度，就见先生一段杨柳似的身姿，浸淫在窗外透进来的黄昏的粉橘光晕里，一时直衬得整个人从未有过的清昶温柔，比之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叫他心悸心动，身体上也再度地兴起那些奇异的反应——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向那地方迈步走过去，直觉每向前踏出一步，便就是往那炼狱般的火光里迈进一步，然却浑身烧灼般的剧烈凶猛疼痛，不止不能使他止步，而且使他越发坚持坚定，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能够接近那片温柔光晕，真实演绎那不断重复的幻梦，哪怕只在片刻耽溺，片刻享尝后，那炼狱烈焰就即时烧灼死了他，他也情愿，都觉得不枉活这一次——
他带着那悖逆疯狂的念头，一直走到了那火焰中心，望着那无比温柔，却又无比炽烈的景象，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一手用力攥紧积蓄出来的勇气与力气，促使得另一只手向前方抬伸出去，用指尖去接触那片温润光晕，去碰触那半边清瘦的肩头，可却——
只是将将触碰上，就即惊破了那片，他直觉喜欢至极处的祥和宁静，恬淡的侧颜也即变作轻怒的正颜，两道眉毛也都皱了起来，漆黑明净的眼瞳上下看他两眼，又从红润洁白的唇齿之间吐出与这片温柔恬静不相符合的淡冷话来，“程季直，你那是什么眼神？怨恨我打了你，要拿这灯台，杀死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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