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又直在这一声中恍然回过神来,瞻顾自身动作时,才发觉他此时,一手握着那方烛台,一手按住先生肩头,五根指节都自攥捏得发青发白,脸上神情,他自己虽是无法看清,但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一幅样态,实在很难叫人不生出误会来——
意识到此节的时候,程又直浑身直如为闪电劈了一下,倏地收回那只还自按在先生肩头的手,又将松开握持着烛台的手,犹疑了一会儿,就赶紧放在了高案一边,先生的目光也随即移转过去,却也只是短短一瞬,就即重新看向了他,这看视使得他浑身蒸腾起热汗来,就连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摆放了,“先生,阿、阿偿——”。
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你便就真是恨我,也不要用这样两败俱伤愚蠢之极的法子。”倒是先生先开了口。可那语气也非是他预料想象中对他这行举该有的狂怒哀愤,反却是不以为意地平淡,稍略顿了一顿,伴随着分辨不清情绪的一笑道,“季直,再忍一忍,再等一等罢。”。
“等什么?”程又直没忍住脱口问,,可先生却不回他了,只转目执笔继续画作。他离得不近也不远,恰也无法看清那纸上景象,只就还沉浸在先才的事情上,身躯是紧绷鼓勇之后,陡然松懈下来的疲软酸累,腿足一阵阵地发软不止,又自撑了两下,索性放弃了,只就扑通跪倒在地上——
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色。
先生闻声停笔转过眼来,程又直没敢去看那双清净的眼瞳,只就低下头去,只在口中说道,“阿偿,该死。”。
为他那悖逆疯狂的念头,便是杀剐他千万次都且不够。
林昶望着身下渐已长成的身影,凝眉顿了片刻,极轻地笑了一声,却道,“是我自己做下的孽业,不怪你。”。
程又直吃惊抬头,口中叫道,“先生——”。
林昶脸上带着幽淡的笑意,“换做是我,亦会如此。只就不是时机,你还得等一等——”。
程又直闻言皱紧双眉,胸中不住翻腾,喉头也亦滞涩不已,口舌也为麻痹住了,除了一句‘先生’之外,说不出其他任何的话来。也得以发现,比之惯常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这样心醇气和不温不火的先生,让他觉得更难相与,更加地不知所措——
林昶只是随意看人一眼,转头看向他的画,恍若无事发生般的闲淡口气道,“起来看看,这回画得像了么?”。
程又直在疑惑之中,还是手扶着高案边沿撑起身来,站到一边,扬目往那画纸上看去,见上边只就一副墨色的五官小像,嘴唇鼻子都是虚笔点就,唯就一双眼眉,用的都是实在的笔触,就连其上的眼睫都刻画得极其精细——
“这是?”程又直心下其实已经有个模糊的答案了,可却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细想,就只是这般问道。
林昶侧目将人看得一眼,转即伸手将窗边上一块立式铜镜拿过来,放在程又直跟前,下颌向那镜面微微一抬,又一看画纸上五官小像,问,“不像么?”。
程又直直至此时才敢相信那真的是他自己,又再两下对比了一会儿,仍然还是之前的结论,“不十分相像——”。
这并非先生画技使然,而是他的心态使然。
程又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自己污浊肮脏的样子,与那纯澈明朗的画像联系在一起。
而且,于此他也并不如何在意,他更为好奇的是,“先生,如何会画、画我?”。
林昶因先才那句‘不像’而郁郁下沉的眉头,蓦地轻轻一挑,没前没后地道,“以为别后怀念。”转即将其移开,继续往下一张画纸上去画——
程又直从中准确地抓住了那个‘别’的字眼,皱眉问,“为何要分别?”。
林昶却不回他,递笔推纸过来,“你既觉不像,便画个像的。”。
就连程又直都察觉出这是分外刻意的转移话题,却还是伸手接了纸笔过来,也没有去用镇纸,只以左手三指按住,执笔在上边随意点画了三两笔,又耐不住内心涌现出来的疑虑与轻惶地转头问,“先生,为何要分别?”,却听先生说是,“画完再说”,就只得满心郁郁地执笔继续去画。
林昶看着他那虽是随意三两笔,却已将其中神韵带了出来,可却依因心中不定,手上却越发不定,随后的几笔便又有些犹疑踌躇,结果自然也就平平,遂即笑道,“你这也并无比我好到何处去。”,说着,从其手下抽过那画纸去,随手撕成了碎屑,扔在了一边,再又分出一张纸去,“重新画来”。
程又直半时不得答案,毫无心思去做旁的事,却也不好再违逆先生,就即拿纸继续去画作,可之后笔下出来的小像,全然与他自己无半分相像。
又或者那根本就是他自己,而是,而是他心中的幻念——
林昶望之,笑却一声,“谁又让你画起我来了?”。
程又直沉浸在幻念中的思想得以回拢,望见那画纸上自己无意识之下勾勒出来的痕迹,握笔的手不禁轻轻地痉挛了一下,转即安抚下去心绪,未加隐瞒地答言,“心中所想,笔意所出。”。
林昶也亦笑了一声,又抽了那画纸过去,拿在手上赏看着道,“看得出来,是很恨我了。”。
程又直便知这又是因为他先才那‘悖逆’行举,狠狠皱了眉,张口道,“先生,请你相信阿偿,阿偿将才真非、真非是先生所想的那样,阿偿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先生——”。
林昶回头看人一眼,“你是如何想的,我并不在意;你如何做的,我并不在乎。”语气和话语一般无二,转即从两边捧起那张小像,俯首往上轻轻吐气,吹得其上墨痕干涸,方才动手卷折起来,转即小心装进了自己袖中,“等我画得像了,也送你一副,作为回礼。”。
程又直听着先生的口气,“这如何能算——礼呢?”。
林昶只是一笑,顿了顿又道,“你不是问‘为何分别’么?春分过后,我便告诉你。”。
而这话在程又直耳里,便就成了‘春分过后便就分别’,心上忧虑惊惶更甚,又听先生说是,“不过却有前提。”。
“春分之时,你能达到我希望你能达到的程度。不若,便就再等两年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