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张栻有诗曰，‘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全身全躯沉浸在那不得其解的问题带来的轻惶与忧虑之中，在劳碌与学业之中一日一日渡过，认为且期望着，这比之任何年岁都要漫长的，似是永远无法走到尽头的冬日，永远不要结束的程又直，在这日刷洗着一只皮靴的时候，目光忽然看见了木盆旁，一点积雪里萌发出的一抹绿意——
等程又直缓慢且迟钝地意识到那抹绿意所代表着的含义的时候，便听见有人叫他名字。闻声抬头的时候，眼中所见，非是那诗中后后两句中所言的，‘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的景象，仍还是一片天寒微雪呵气成霜的阴冷气象，这让他心上安顿了几许，也方才注意到与他说话之人，是浣衣局主事太监吴应。
至若与他说的事情，非是从来的指责抵辱言语，而是——
直到那些言语二次言说起，程又直才能在复又恓惶起来的心绪中确信，那是说此日已是立春，要他不必再在此处浣洗衣物，去东宫中报到。
那吴应又道，“现就回去收拾罢，免得这副脏污样子，冲撞了太子殿下。”说着，又随手指了他的一位同僚，让其接手他手中的活计。
程又直过了好片刻，方才接受了这件事，低头应声，“是，吴主事。”又自站起身来，让开那处地方，走到一边，在腰上一片围布上，擦着**的一双手——
冻疮完全好转以后，他就很少再戴阿姊给他缝制的朱罗手套浣洗衣物了，除却并不十分便利，以及引来同僚主事侧目之外的原因，是他隐约觉得，先生也不喜。
虽若从来没有如此说过，只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而他从来不愿去做让先生不喜的事情，只是受点冻也没什么的。为此还为阿姊说斥了几遭，但他也就只是带着讨好的微笑听着，左耳进右耳出，阿姊见是他以为如此，说的自己都见烦了，也就懒得再管，只就随他了。
程又直擦手的时候，又听见吴应说着什么‘便是高升了，也不要忘了他们这些人。’之类，说不清是，真心更多，还是讥嘲更多的话语，程又直也都一概低头听下，恭谨应了。随后就将自己在此处不多的一点东西收拾起来抱在怀里，在诸位同僚眼热妒羡的眼神中，离开了这一处，他此时甚或觉得有些喜欢的场所——
相对于宫城的其他地方，这已是纷争最少的地方了。
程又直于这天寒微雪的气象里，在从浣衣局出去，不疾不徐地往掌印太监直房走的路途中，发现了更多草木萌发春日降临的细微迹象。
在这些迹象的作用下，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雪，都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暖意，可却使得他的一副身躯不住地发起冷颤——
这意味着，春分之日，越发临近了。
如若阳春暖日，代表着分别。
他宁愿一辈子都待在寒冬里。
可这，不由他选择，也不由他决定。
程又直回到掌印太监直房的时候，里边除了几个双手拄着扫帚躲懒闲聊的小火者外，别无他人。
程又直进去后，他们就即带着点为抓包的心虚，做样子扫了两下地面后，才像是才刚发现他似的，与他稍一施礼，口称，“程内监”，只就算作是问候，转即就又转身扫地去了——
他在此间，与同这宫中一般，因着先生的区别对待，身在其间此类当差者，那个不是最会看望眼色拜高踩低的，也就从来不如何尊敬畏惧于他。
这不，他都还没进屋呢，那几人就又聚集在一处开始窃窃私语了——
程又直于此见的多了，既是全然不以为意，也无闲心管顾这些，只就在踏上台阶的时候，想起吴应先才的话，便就回头与他们道，“待会我要去东宫面见太子，劳烦你们收拾热浴物事进来，免得一身脏污冲撞了太子殿下——”。
吩咐完进去的时候，不无意外地听见了一些嗤之以鼻的酸刻言语。
这实在是冤枉了他，他于此真无一分炫耀显摆的心思，相反地，只将此当作甚为头疼的差事，谁要是能代替他去，他都愿意为那人当牛做马。
可这些话就算说出去，这些人也不会相信，便也没必要去说了，只迈步就踏上台阶，走进了自己屋里。那些小火者纵是百般地不情愿，总还是得听他的命令，等他将更换的帽服拿出来后，就将沐浴物事都收拾了进来。待得一切摆陈得当，其间一个小火者满脸的不情愿，却还是口不对心地问，“可要我等侍奉程内监沐浴么？”。
程又直摇摇头，“我自己来就好了，你们先出去吧。”。
他还无这样大的派头，先生也不许他有这样大的派头，一切都只让他自己做，不许任何人近前帮他分毫。他忆起，从前有回因是手臂疼痛得无法弯折，就让阿宏帮他擦擦脊背，为先生发现以后，一顿鞭子直是将他打昏了过去——
他自始自终都没有想明白，他到底是如何惹了先生那样大的火气。
只就从那以后，他再伤得严重无法洗浴之时，宁愿浑身黏腻脏污着，也不敢再请他人帮助。
而此回若非是怕耽误了时刻，他也不敢烦劳他们帮忙。
那小火者听见他的话，似是松了口气，做出恭敬的样子，躬身道，“那我们就先出去了”，言罢，不等他回应，就即退了出去，帮他关上了门。
程又直脱去身上湿重的衣物，抬足钻进了浴桶里。
温热舒适的热汤在一瞬间包裹住了他的身躯，让他紧绷的神经都有了一刻的放松。
当然也就是只是一刻，他并无多少时刻舒适地泡浴，手上抓了一把澡豆擦在身上，再拿起木桶旁边挂放的白巾，在水里浸湿了，而后使劲地去搓洗身上——
几乎就要洗完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程奉御，东宫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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