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巧地，今日跟着小太子的，正是陆景宏。在小太子惶恐畏惧之中，打完二十板子后，皇帝又看了一眼身边立侍旁观的林昶，解嘲言语道，“林相且看，朕这以为国之储贰的长子，比之你那长徒，直是差若天渊。”。
一至此处，程又直便也就知晓了，小太子如何会如此急迫地传他过来了，只怕是要发难了——
不论那之后先生有着如何样的织补，皇帝这轻飘飘一句言语，小太子必定是会怨恨上了他。
这从如今的情势，实在不难得到证实。
程又直早知这差事甚不好做，但却也未曾料到，这头一日，准确来说，是前一日，就这样难做了——
程又直此时看着这可谓一片狼藉的宫室地面，在心底叹得一口气后，就在小太子的饮泣声中，伏低了身躯重复问道，“殿下传小臣过来，是——”，却不想为小太子再次打断，一边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水，一边用夹着哭音的沙哑声音道，“你此后就是孤的侍臣，孤还不能传你过来么？”。
程又直略微一怔，转即将额头贴实在地上，渗透进皮肤的冰寒使得他的头脑更加清明了一些，随即恭声禀道，“殿下身为国之储贰，将来的天下之主，小臣便不是殿下侍臣，这普天之下，莫非殿下之人，自都任随殿下使唤驱使。小臣自不例外——”语气顿了一顿，“只就小臣从来愚钝，不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还请殿下开金口吩咐——”。
“孤若就是心中气愤，要杖打你一顿消气呢？”
小太子朱由深听见那句‘国之储贰’，就想起其父讥刺他的话语，眼泪又再忍不住地掉下来，委屈过后就是一腔气愤升腾起来，只想传进一副杖子，将此人好好杖打一顿，以消他心头气愤哀恨，可出口之后，思维又被那句‘将来的天下之主’吸引牵绊去了，心里直道，还算此人有点眼光，听了后面的话，心中气愤总计是消了一消，又侧着眼睛看此人对先前那句话如何反应。
陆景宏听了将要争论，程又直微侧过脸，冷眼瞪止，又回正禀道，“小臣俱听殿下处置”。
小太子微微有些吃惊问，“当真？”。
程又直略地一笑，“当真”。
“你不怕孤一气之下杖死了你？”
程又直神色毫无改变，略一叩首，正色回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殿下施赐，小臣敬领，如此而已。”。
小太子因此沉默了很久，转而问，“你可有在骗孤？”。
程又直重重一叩首，坚凛然声色道，“小臣万死不敢欺君！”。
小太子顿了顿，而后道，“你过来”。
程又直回声“小臣遵旨”，就要膝行过去，小太子却道，“起身过来”，倒是略略吃了一惊，叩首道声，“多谢殿下”，就即起身，撩起衣袍，从满地狼藉之中小心穿行过去，一直到了那宝座台阶之下，方才又再屈膝跪下。
依因极其分明的高度落差，便也分明地睹见了太子御颜。
脸上泪痕斑驳，眼儿赤红微肿。
此状不免激起了程又直爱怜之心，他的弟弟程又枉与同小太子俱是一般年岁，虽然明知不应该，却还是很顺当地将其当作弟弟怜爱，这般想着，遂就伸出手去，将其脸上泪珠轻轻拭去，又伸出手臂，在小太子腰上一环，抱拉起身，温和笑道，“便就是铺了绒毯，石阶上还是寒凉不已，殿下身子单薄不当久坐——”。
小太子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身体一时不觉将僵住了，半天反应过来，这阉奴竟敢碰他，当真不知尊卑高低！小脸儿立时聚起一团恼怒之色，接下来却又被环抱住了，这半日冰凉的身躯，跌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带出一阵儿无由地惶恐——
小太子一时也是着急无措起来了，口中叫着一句，“你放肆！”，用攥起的一双小拳头，对着程又直身上一通乱砸，“你放开孤！”，直待这胆大放肆至极的阉奴放开了他。
“小臣冒犯殿下，请殿下降罪。”
此时的小太子，方才在这人倏然回神的道罪声中，从那惶恐畏惧之中捉摸出来一丝不一样的感受，他一时还不能想明白那感受是什么，只就觉得他似乎并不十分讨厌靠近碰触这阉奴。
那断续散发出温热的怀抱，竟然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身体情不自禁地往进迈近了半步，重新挨近了那个怀抱，心底便就安稳了一些——
这安稳感让他无由的喜欢，又让他无端的厌恶。
他无法明白这种矛盾情绪，也不知道如何处治这种矛盾情绪，这种‘无措无知’的感觉，叫他觉得讨厌，觉得生气，就即攥起小拳头，又将人胡乱打了一顿，心气才顺了一点儿，却见此人抬起头，目带探询地看向他，心上不由泛起一点虚怯，却又强做出威严的样子，冷冷盯视向此人，盯了半会儿，才问，“孤问你，你此后作为孤的侍臣。”抬指在他胸口上一点，“这里，装着的，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天下之主？”。
程又直听到这问话，不免惊了一惊，小太子无非是想知道，他来这里，究竟是一心辅佐他这个太子的，还是替先生来监视他的，于此他和先生之前就早已有共识，将待开口，小太子却道，“这里没有外人，孤要你说实话。”。
程又直毫不犹疑地回答，“小臣是殿下侍臣，心中便只会有太子一人。”。
小太子垂眼思考了片刻，问，“你能做得了你自己的主么？”。
程又直颔首。
“你师父的呢？”
程又直摇头。
“孤能相信你么？”
“殿下若信任小臣，小臣自不辜负殿下。”
小太子想了想，指道，“先才的话，孤要你立誓。”。
程又直想着，经此一事，小太子对河东唐氏只怕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了，被迫只能寻求新的支持，而他就是那第一个被迫的选择。
程又直想到此处，便即直起身来，抬掌指天立过誓后，小太子总算是破颜为笑，伸出右手，拍拍程又直的肩膀，“抱孤回内室更衣”。
程又直怔了少刻，才遵旨起身将小太子抱起，又听小太子对殿庭中的陆景宏道，“你自回去看伤罢，这里有你师兄在就好了。”。
陆景宏起身告退出去的时候，“让唐敖回去，孤暂时不想见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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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八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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