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元子变作一个白面书生,出现在大街上。
春瘟张元伯则变成一个昂首阔步的中年男人,在围挤着的百姓中,倒也不算特别显眼。
他不解岑元子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只是来都来了,再挤也只能受着。而后者确认褚照没有受到折磨,就转身离开。
“接下来去往何处?”
张元伯跟着岑元子挤出人群,来到空荡的巷子。
岑元子并没有回答他,倒是张元伯,在看到她拿出青藤纸的时候悚然一惊!她不会要把他们瘟神庙的过失上报给天庭吧?这怎么行?他们为什么愿意来坐镇金华府,就是想把这个过失掩盖过去啊!
“岑元子……”张元伯按住岑元子的手,目中射出一道威逼的光,“你可要想清楚怎么写啊。”
几片黄黑的落叶残败地跌在一洼低地里,水中模糊映出影子。
岑元子微微一笑,轻巧道:“我只是上报天庭,前些时日金华府的雨点不对,张公这是怎么了?”
张元伯目光不定地看了一会儿岑元子,松开手。
“只是提醒岑元子,措辞小心,莫要开罪了在金华府布雨的龙王。”他慢慢地说。
“张公关怀。只是再怎么措辞小心,指出错误来,开罪便是情理之中。”岑元子感慨一样地说,“也不知道那龙王究竟是如何想的。纵使最后查出来,那雨与他无关,他知情不报,任由洪涝肆虐,怕也要吃好大一个挂落。张公以为呢?”
张元伯哪里听不出岑元子是在警告他不要想着隐瞒,而是老老实实地准备将功补过?
临老临老,竟然还要被一个小辈这样教训。
张元伯心中腾出一息怒火,但这怒火又很快灭了。他拱手道:“岑元子言之有理。”
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跟这位起冲突……
瘟神对于寻找瘟虫,自有一套法子。岑元子也不急,陪着张元伯慢慢找瘟虫降临的蛛丝马迹。只是偌大一个金华府,一寸一寸找过去,哪怕是张元伯,也觉得犹如大海捞针。
“不然等有人爆发瘟疫我们再找吧?”张元伯不甘心地说,“那样找可……”好找的太多。
后半句话,面对岑元子平淡的眸光,他竟然怎么也说不出来。
好好好,找找找,他找就是了。
张元伯郁闷。
”今日便到这里,在此处休息。”张勋德将军扬声喊了一句,后面的官兵车马就慢慢卸下了辎重。
褚照从马车中走出,清熠的月光下,县太爷的身形越发隽永好看。
虞小青更是直接发出一声感叹:“有大人这张脸在,老娘我就是被押着去大牢一百遍,也甘心啊。”
褚照差点被这话呛住:“闭嘴!我可不想坐一百次大牢!”
虞小青讪讪一笑:“就是个比喻,比喻。”
张勋德将军颇有些感慨地望着这一幕,依稀中,仿佛回到当初。
这是一座佛寺,除却他们这群人马以外,还有七八个瞧着像是逃难的行人也在此处落脚。
看到官兵进来,这些人都十分畏惧地往角落里钻。
褚照甫一进门,就反射性地脚步一顿。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这个寺庙,嗯,怎么说,有点诡异?
趁着张勋德将军和他的副将去找寺里的住持沟通,而其他人也在安排住处,褚照环顾了一下周围。
嗯……
佛门重地,应该不会有鬼,妖也应该不会有。
他回头看了眼被天师府的人严阵以待的虞小青他们,心想,大概是他多心了,没准他刚刚感觉到的不对劲,是从虞小青他们身上传来的。
好在这座佛寺尽管很老了,但是依然能容纳下那么多人。只是少不得有人需要在经堂大殿里捱上一宿。褚照作为这其中要被问罪的罪官,也被安排在了殿内。唯有张勋德将军、张勋德将军的副将还有十来个天师府出身的和尚道士,被安排在了禅房。
张勋德将军容许明直、其镜仍可以随侍在褚照身旁,这也算是他对褚照与自己当日之交的顾念。当然,也有另一层考虑,谁知道圣人会不会对褚定安明弃暗保,总之能不得罪人还是不要得罪人的好。
明直替褚照铺好褥子的同时,其镜也将枕头拍好了。一个问了官兵,向和尚要了一罐热水,另一个则小心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包姜糖。
当甜蜜微辣的气息弥漫大殿,所有人都忍不住往这个角落望了过来。
紧接着他们听到其中一个小厮十分忧愁地说:“环境简陋,大人且将就一晚。”
所有人:“……”
有褥子躺,有被子盖,有枕头睡,甚至还有姜糖水喝,这也叫环境简陋?!!
能不能看看他们打算怎么熬过这一夜啊?
身下冰冷冷的地板就是褥子。
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就是他们的被子。
身后寒冷的墙壁就是他们的枕头。
喝的还是冷水!
明直和其镜显然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招人恨,毕竟这一规格,比起往常大人出行的规格,那可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要不是记着大人现在是戴罪之身,不好太过出格,他们都想烧火热个饭了!
大人自幼撞妖撞鬼身体不好,光喝姜糖水怎么够?起码也得往里面加个蛋啊!
想想以前,中间的落差可把两个小厮心疼坏了。
褚照也心疼自己,他喝着姜糖水,不断安慰自己:现在没条件没条件,等有条件他再好好补偿自己。
诶呦他的屁股!
坐了一天马车可把他的屁股颠死了!
褚照喝了一碗就不喝了,罐子里还剩下不少,每碗倒稍微少点,大约有三碗的模样。明直和其镜各喝一碗,也算是驱驱寒。剩下一碗,褚照瞧见角落里有个小孩,就让明直端去给那小孩喝了。
直到热腾腾的姜糖水端到面前,小孩还是不敢相信,他怯懦道:“贵人给我的吗?”
看着眼前脏兮兮的,连头发都打着结的小孩,明直没有不耐烦,他说:“对,给你的。”
小孩就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大人,明直也看过去,那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
然他开口,却意外地十分好听,也很是温柔:“贵人赏赐,你就喝了吧。”
小孩这才开心地接过那碗姜糖水。
月光明晃晃地透过纸窗照在地板上,夜晚的寒气不断在室内弥漫。大抵是因为太冷,一直到深夜,褚照起夜,竟然发现还是有许多人没有睡着。
他们沉默地靠在墙上,或者依偎着各自用身体取暖。
褚照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低声念了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要是他知道珍妮纺织机的构造就好了,要是他还记得历史课本上,所谓的飞梭是什么形状就好了。
纺织业进步了,这些人应该也能多拥有一件衣裳,来抵御严寒了吧。
褚照的情绪有些低落,即使回到被窝里,也睡不着。
夜,静悄悄的。
回京待审的青年官员静静地靠在枕头上,沉思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有关前世学生时代的记忆。
就在这时。
只听得长长一声叹息,紧跟着,一道唱腔若月下白茫茫一片的芦草,轻抚堤岸般幽幽响起:
“一弯冷月照寒窗,秋风飕飕落叶黄。”
原本靠墙歇息的褚照,骤然回神,甚至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是谁?
“欲举杯酒邀月饮,酒尽壶空意茫茫。”他低吟浅唱,月光静静弥漫在他身上。手边明明没有酒,却也一身清愁难掩。
他在唱时,身旁,小孩抬眼孺慕地望着他。
褚照便这样认出他来,那是那个小孩身边的大人。在这样的逃难中,哪怕是个男子,想要护好自己孩子也不容易,稍不留意,便是万劫不复。
“科场冤案受屈辱,今世功名再无望。”
“陆氏妻,席卷一空下堂去。”
“莫恨她,永成怨偶不成双。”
这唱的是唐伯虎落第时的“画誓”一段,换了无数人,在遭遇这接二连三的痛楚时便愤世嫉俗,唯有唐伯虎,他轻描淡写唱出“莫恨她”,其中的落拓疏狂,令人又动容,又豪气莫名。
大殿中,凡是醒着的人,都睁着一双双麻木、却又好像有光马上要破暗而出眼睛,望着那个身形瘦弱的男子。
“从来是……”他慢慢吟,“贫居闹市无人问,小庵中唯有胸中万壑藏。”
褚照也同样静静听着。那身形瘦弱的男子唱的很轻,比起各种语言的弱读也不差多少,可就算是这样,每个音也轻巧若蜻蜓点在雪白的芦苇上,令人不禁细细品味、细细思量。
随着低低一句“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似电,我这个六如居士甘荒唐”,这段戏也悄然画上句号。
男子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甚至包括迷迷糊糊睡眼朦胧的人,他歉意地对大家笑了笑:“献丑了。”
“啪啪。”两下鼓掌声响起。
男子有些愕然,抬头发现是那个赠给他孩子一碗姜糖水的官员。
其他人本来也想鼓掌的,可当他们带头看到鼓掌的是一位官员,登时又畏缩着不敢动了。
那官员显然发现他看了过来,他笑道:“唱得很好啊。不知道可否知道阁下尊名?”
“小人贱名,安敢污大人耳朵?”男子安静道。
他身边,小孩扯了扯他的袖子:“爹爹,我想尿尿。”
“小人失礼,先行告退。”
褚照的目光一直盯着这一大一小出了门,才收回来。
醒来的其镜劝道:“大人也快睡吧,明儿还要赶路。”
是啊,明儿还要赶路。
褚照不再去想那两个明显是借故离开的人。萍水相逢,他要是实在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没意思了。
然而县太爷不知道,这一大一小刚出门走入寺边小径,小的那个便化作一只黑雕,大的那个则化作一只足有琵琶大小的蝎子。
作为自行修炼多年的散妖,他们以吸食人精气来进益自身修为。本来打算今日三更半夜害这一群过路人,可偏偏,其中竟然有个官,还是个滥发善心的官。
怎么会因为看不得小孩受寒,而舍出一碗姜糖水?
两只妖精想起来,至今啼笑皆非。
可是想到夜醒时分,那个官员在看到人瑟瑟发抖,不能入睡时,竟然在那里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们又沉默了。
也许他们阴险,卑鄙,更不是什么高义之士。过了今夜,也依然会为了自己的修炼,去屠杀过路之人。
可他们仍忍不住放过他们。
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
此处致敬茅威涛女士,《唐伯虎·画誓》段,uu们感兴趣的话真的可以去听一听,那种“月夜雪苇,乘风而起”的感觉,蠢作者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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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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