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城。
一更天起时,整个长安笼在一片寂静之中。
仅唯二的两处繁华喧闹,一处是平康坊,另一处便是这潏水之上。
月光莹彻,照在潏水上,波光如颗颗珍珠。
数条挂着莹莹灯笼的画舫在潏水上穿行,一直停到波心处那条三层高的华丽画舫前。
那条画舫火光荧荧,丝竹声悦耳动听,轻纱围在二层和三层,随着江上的风缓缓而动。
画舫之内,脚步声踏在地板上,急促又沉闷。
“今夜皇甫大人亲临!皇甫大人亲临!”
细尖的女声层层传去,画舫上的姑娘便更急得动了起来,谁人都知,皇甫大人如今深得皇帝看重,是一等一的贵客,可其人又素来不好应付。
听说,曾经因一个乐妓丑到他,他便让人将其拖下去,将身子剥光,打了十鞭,最后,那乐妓不堪受辱,十鞭之后,跳水自尽了。
如今,这位大人来了潏水河畔,众人不由得又紧张又激动。
“皇甫大人素来喜欢去平康坊,今夜竟来了潏水。”一女敷着白粉,手上动作极快,“若是这位大人高兴,今日能得不少赏钱。”
另有一女咯咯笑起:“是啊,听说皇甫大人,一出手便是十金,今日你我都得他个十金!”
“哎,你们难道忘了那个平康坊的乐妓?”
一时之间,屋子静了一瞬,但转瞬间又热闹起来,说敷粉画眉,谈纱衣裙裾。
“你我皆是菩萨蛮,唐人素来喜欢,怕什么?”
“不说其他,在座的姐妹,哪个不比那平康坊的乐妓貌美?”女子撇了下嘴,“不过是身份低贱,到底不如大唐的女子罢了。”
此声话落,姑娘们脸上都有一丝难过。
岁岁跪坐在窗前,长长的头发拖曳在身后,托着下巴,望着江面。
她并不觉得难过。
唐人管她们这种从女蛮国来的女子,叫“菩萨蛮”,与同样被献到大唐的昆仑奴比起来,她们好太多了。
她们不会被打骂、还能穿漂亮的衣服,吃在女蛮国吃不到的食物,还有……
还有文人才子赞美她们,唐人信奉佛,因她们打扮得像画上的菩萨,那些才子们便给她们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菩萨蛮”。
他们还会为她们作词作曲,岁岁已经很满足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岁岁望着远处的几个画舫,那条条画舫背后,是苍葱的山峦,掩映在黑夜中的薄雾下。
她又念:“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她的声音夹杂在一阵嬉闹里,阿妩瞥她一眼,摇了摇头,“岁岁,我们这样身份的舞姬不需背诗,只要舞跳好了便罢,你要记得,我们这样的‘菩萨蛮’,终归比不得平康坊里的歌伎。”
平康坊里的歌伎属教坊籍,而她们……是最下等的奴隶。
岁岁侧身望了眼阿妩,额前的发丝被风吹起,一双如水润过的眸子睁得大大的。
“阿妩姐姐,这是李太白的诗!”
来画舫的客人时常会谈论起李太白,念起他的诗来,好似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
“李太白又如何?”阿妩一边往脸上敷粉,一边翻着白眼,“他人都死了五十多年,至今怎么死的,都无人所知,更别说他死得连具尸体都没了!”
大唐讲究死者入土为安,若是墓里连尸体都没有,只会让人觉得可怜。
岁岁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什么,她扭过头,继续望着茫茫的江面。
不知何时,对岸的三角亭中出现一人,那人面如冠玉,伏在栏边,笑看着夜色沉凉。
深黑色的江水,因那一人,多了几分颜色。
岁岁就这样,看到了谢长辞。
不染尘埃、遗世若仙。
清风拂过,他的墨发飞扬,岁岁想到了传说中的河妖。
传闻长安八水的河里,有一只河妖,河妖最是美艳,时常上岸勾着那些漂亮姑娘,就连小寡妇也不放过,便是七八十岁的老母也被勾魂勾得迷了眼。
不过,岁岁是不信的。
就算是妖,也绝不会那般美。可当她看到这人时,即便眉眼不甚清晰,却也觉得恐怕世间,再不会有这般美得不可言说之人了。
许是……仙人?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她轻声低喃,旋即眼睛一亮。
对岸的男子似乎冲她笑了下,她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眼睛弯起月牙般的弧度。
末了,岁岁拍拍脸颊,小脸通红地小声嘀咕:“世间竟有这样好看的小郎君?”
久久没等到她应声,阿妩敷粉的手顿住,侧头望了眼,见她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妩起身走到岁岁身旁,顺着岁岁的视线望过去,只见茫茫江面上,除了画舫,便什么都没有。
客人们都已陆续上了她们这条画舫,阿妩抬手将窗子合上,拉过岁岁手腕,“快些,不然要晚了。”
岁岁是她们这些“菩萨蛮”里,年纪最小的,平素喜欢趴在窗边,张望着外面。
其实,她们也都曾如岁岁这般好奇过,只是,她们是献到大唐的舞姬,供达官显贵赏玩,不得踏上岸的,纵然外面再新奇,又如何?
她们唯有这一方小天地,在画舫上跳舞作乐,偶尔乘着画舫去岸边的胭脂铺,买上当下最流行胭脂水粉,再去买些首饰钗环。
阿妩替她将发拢起,“岁岁,你模样俏,年岁却还小,待会儿就跟在姐姐们身后。”
阿妩姐姐的手细软,手指穿过她的发,温温柔柔的。
岁岁明白阿妩的意思,唐人喜欢看她们跳舞,美丽而妖娆的“菩萨蛮”,总是能让那些风流才子、高官显贵沉迷。
但那些人又自视甚高,不屑纳她们为妾,只愿当花瓶赏玩。
如今显贵之间攀比之风愈盛,比出身高贵、比家族绵延,自然也会有比美人的,蓄养漂亮的“菩萨蛮”,自然也是他们攀比的一种手段。
而皇甫大人……素来喜爱美物。
对于那样的人来说,她们是可以豢养的“物”,称不上是人的。
岁岁的发髻被高高束起,漂亮的金饰罩在发髻上,轻轻一碰,便发出悦耳的叮叮声,红色薄纱被笼在发上,一直垂到脚边。
她点头,对阿妩道:“阿妩姐姐,岁岁明白的。来画舫的客人都管皇甫大人叫‘老贼’……”
不等她说完,阿妩一把捂上她的嘴,脸都被吓得发白,眼睛竖起:“不许胡说!”
岁岁无辜地眨眨眼,阿妩将手松开,呼出口气,“都从谁那儿学来的这些那些?”
岁岁想说,‘老贼’不就是又老有坏嘛,哪里胡说了?
不过,她还是乖乖点头,不再多说,任由阿妩为她妆点。
待舞姬们打扮好,岁岁跟在她们身后,上了画舫二层。
姐姐们似乎都很兴奋,岁岁探头望去,见她们还未踏上台子,便有自称是皇甫家仆的人,送上了一盘金子。
皇甫大人给了她们好多好多钱。
离得老远,岁岁听到有人恭维:“皇甫大人出手果真阔绰,她们倒是好福气。”
末了,又道:“皇甫大人既是喜欢,不若待会儿挑一个带回府中蓄养……”
不等此人说罢,那位皇甫大人轻嗤一声,讥讽道:“此等贱人,看看便罢,若真如那群纨绔子弟一般,将其养在家中,只怕脏了家门。”
皇甫大人的声音不算小,众女们听得清晰,不由得脸色发白,有人小声骂了句:“皇甫老贼!”
一人说起来,就又有人说道:“听闻韩大人被贬,便是这老贼所为,倒是可怜了韩大人一把年纪,跑去岭南那么远。”
“听闻是韩大人反对陛下迎佛骨,而皇甫老贼则极力支持,这佛骨名头虽好,可却要苦了我们了!”
“是啊,韩大人前些日子还派人给我们姐妹二人送了两对耳珰,说是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只是苦了百姓因这佛骨受苦。
“哎,韩大人果然是一片为民赤忱之心,这老贼哪有半分比得上韩大人?”
“正是,这皇甫老贼倒是吃……”
“好了!”阿娘见她们说个不停,望了眼皇甫大人,回头冷下脸道:“都不要再说了!这朝堂上的事,岂是你们可以议论的?”
阿娘又瞥一眼那盘金子,嗤笑一声:“拿了人家的金子,就算对面是条猪狗,也容不得你们放肆!”
岁岁听过“佛骨”一事,自从佛教入了大唐,唐人多有崇佛敬佛之人,历来也有几位皇帝迎佛骨,但每一次都太过盛大,势必劳民伤财。
韩大人虽放浪形骸些,但正如姐姐们所说,确是高风亮节、仁民爱物。
只是,陛下对此事极为看重,更觉迎了佛骨,大唐会是一派岁丰人和之景,因此偏听了皇甫大人的话,如今这才一个被贬,而另一个……则在潏水画舫吃酒。
岁岁瞧了眼画舫的另一端,抿紧了唇。
那位皇甫大人的身影被笼在灯火下,留着美须,穿着富丽,却看着她们,一脸的不屑。
“听曲赏乐,月下望美人。”皇甫大人大笑一声,同身后的官员道:“果真是人生幸事!”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韩退之同老夫比,算得什么?如今不还是滚出了京城?哪配得享如此美事?”
岁岁听他一句接一句地贬低韩大人,便觉得客人们说得没错,他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老贼”!
乐声响起,舞姬们理理裙摆,重新挂起笑容,望向客人们的眼睛,勾魂摄人。
画舫上的轻纱缓缓散开,火光如珠荧荧,点亮在四周。
这一刻,看清她们的身姿与面容,上了画舫的客人俱都屏住呼吸。
一时间唯听得悦耳的丝竹声,与她们脚踝缚着的铃铛响。
清清脆脆的铃铛响,随着胡乐悠悠然然地荡起。
舞姬们头上罩着的红纱落地,白皙的额头缀着镶金红宝石,将红纱紧紧地固定住,一摇一动间,红纱翩然,宝石炫目。
她们腕上的金饰泛着熠熠的光,手指在两颊旁晃动,妩媚勾人。
正此时,有粉白的花瓣从她们头顶散开,旋即从两边飘摇落入湖中。
在座者无不惊叹,就连皇甫老头也频频点头。
他大掌一拍,“果真不愧是名动长安的‘菩萨蛮’!”
他的话音一落,客人们便纷纷喝彩起来。
画舫之上,曲调仍旧悠悠扬扬,一直传到岸边。
谢长辞站在岸边,望着潏水中心处的画舫,他的肩头落下两个用仙气幻化成的一指长的小仙童。
两个小仙童浑身近乎透明,模样却十成十的惟妙惟肖,发上扎着两个仙髻,两手撑在宽大袖袍里,摇头晃脑。
“仙君,仙君,那就是人间的最令人欢喜的事吗?”
谢长辞眸光微闪。
下一刻,另一个小仙童就喊:“你这个笨蛋!那老头年纪那么大,还能看那么多美人,怎么不是最令人欢喜的事?!”
左边小仙童闻言,扁了扁嘴。
谢长辞含笑看了他们一眼,轻咳一声道:“让你们探查魔气,可探到什么了?”
两小仙童静了瞬,随即又叽叽喳喳说起来。
“道君,你不知道,我差点儿就回不来见你了,南边竟然有个长尾巴的妖魔,一见到我,就要吞了我。”说着,左边小童抹着眼泪,一脸的委屈。
“你的算什么?我见到的那个妖魔才可怕,足足有巨石那么大,浑身长满了红色的眼睛!”
“才不是呢,我看到的那个才更可怕,那妖魔竟……啊!”左边小童指着远处,张大了口,缩着脖子趴到谢长辞身后,“道、道君,就、就是那个……”
谢长辞扬了下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右边小童也探出脑袋,见了那妖魔,两只小手紧紧扒着谢长辞的领口。
那算不上什么大妖魔,眼神混沌,蛇尾人身,周身被黑气缭绕,是修炼不得而成魔的妖。
但对于两个小童来说,这妖魔身长九尺,一只眼睛都比他们大,自然是会害怕。
谢长辞长袖一挥,那妖魔便不受控制地下坠,它眼中突的惊恐,口鼻一呼气,就是一阵恶臭袭来。
两个小仙童顿时皱巴着一张脸,屏气埋首,屁股撅得高高的。
那妖魔不断挣扎,见到谢长辞,更是蠢蠢欲动。
没有一个妖魔不贪恋仙人的血肉,他早前遇到一个蠢仙童,本想一口吃掉,不妨被他逃了。
如今见到谢长辞,也顾不得自己被仙法束缚,用尽气力挣扎,它身下陡然探出百足,形如蜈蚣。
谢长辞眯了下眼睛,再不留情,数个仙法间,那妖魔再不复存在。
他握着手中最后一缕妖魂,随即掐灭在指尖,喃喃:“倒是你时运不济了。”
“难道不曾听说‘与世长辞’这四字?”
他笑了下,眼尾若有似无地勾起一弯弧度,他道:“吾乃长辞道君。”
“哇!道君好厉害!”两个小童探出脑袋。
可旋即,又有一缕魔气从远处飞过,那魔气虽无实体,却气息强悍。
一见那魔气,两个小仙童吓得赶紧抱住对方,不禁瑟瑟发抖,现在的人界怎么这么多妖魔啊?
那魔气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潏水的江**涛不止,水上的画舫船只也开始摇晃起来。
乐师的琴音开始不稳,菩萨蛮脚腕上的铃铛声急促而凌乱。
突的——
那缕魔气再次冒出头来,竟是比刚刚大出数倍。
两个小仙童见状,抱作一团,齐齐惊呼:“糟了!”
“道君,那魔气跑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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