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河广袤无际,篷舟如落叶轻浮,东行逆流于河上。
万枝估算了行程,日夜兼程,三日勉强能到忘忧集市。
昼夜不息,于万枝而言,并非难事。
只要柳怀瑾挡得住河上搜捕,她便会送他到目的地。
船舱内一直静悄悄,船下水波涟涟,万枝看得见篷船处于一个巨大的护罩之下,隔绝了从四面八方不时袭来的攻击,万枝知晓柳怀瑾没有睡,他不想理她,她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
就在万枝忙于划船,心想这样互不打扰、相安无事过三日,很好、很安静时,柳怀瑾出了船舱。
他撑着一柄抵御风雪的伞、披着厚厚的大氅、揣着温暖的袖炉,身姿英挺立于船头,远眺河上潋滟风光。
坐在船尾、勤勤恳恳当船工的万枝,望着柳怀瑾的背影,凭河临风、优哉游哉,内心多少有几分沧桑。
柳怀瑾侧目,不经意瞥了万枝一眼,穿过船舱,行至船尾。
他生得高,立于船尾,犹如直直扎了一根笔挺的华木,身披的大氅上锦绣似满树芙蓉,华丽富贵之余,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嚣张。
在风雪中摇了一夜船、本就有几分沧桑的万枝,愈发心堵。
万枝扯动嘴角,扬起一抹笑,眼不见为净地劝道:“公子,此处风大,容易着凉,你进去坐着吧?”
柳怀瑾挺胸瞭望:“坐久了,腰背酸软,正好站一会儿,活动筋骨,游赏河上旖旎风光。”
万枝:“……”
前几日,没见你游赏什么河上风光啊?!
一望无际全是水,有什么好看?!
万枝咬牙:“公子换个地儿赏吧?”
柳怀瑾挑眉:“你买的小船,你不知道多大点地儿?有地儿换吗?”
万枝面无表情:“方才那地儿,船头,宽敞,开阔、敞亮!”
“呵。”柳怀瑾一声轻笑,气得万枝想把橹摔了!
没法儿相安无事了!
找茬儿呢?
把人绑了、把嘴堵上、塞到船舱、过两日扔到忘忧集市了事!
万枝瞪着柳怀瑾,他再多说一个字气她,她立马付诸行动、绝不手软!
柳怀瑾却一掀大氅,从锦绣小袋抓出一物。
霎时一顶幕篱笼罩住了万枝。
万枝愣住了。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纱罗。
万枝看见柳怀瑾撑着伞,伞面微微前倾,唇角带笑,对她道:“借你的。”
万枝低下头,看见纱罗垂落遮蔽全身。
划过沾满雪的衣衫,雪花簌簌往下掉。
纱罗轻软细薄,却似暖毯,阻绝了霜雪冷风。
“公子……”万枝指尖碰一下纱罗,薄纱似得纱罗柔软光滑。
“嗯?”
万枝抬头,一脸笑:“你看见了谁?”
“啊?”
万枝笑意更盛,眼眸发亮,带着几分好奇和兴味盎然:“公子,看见了谁?”
万枝对云暮山的法器再熟悉不过了——
这顶幕篱名为“倾慕”!
几百年前,云暮山一位求而不得的老山主,苦追某位不知名的姑娘无果,听闻姑娘嫁人,老山主失意之下、闭关数年,造了一批灵宝,其中便有这一顶“倾慕”,戴上后,能让见者,见所思所念之人,如似真人。
万枝数十年前,游历云京十二洲时,也曾听过一出同这一顶“倾慕”有关的折子戏:奎洲有一国主,围猎时偶遇一美人,天姿国色、惊为天人,一见钟情、念念不忘。
回王城后,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发布了告示,凡替国主找到这一位美人者,可得万两黄金、珠宝无数、加官晋爵。众人只知国主所求之人美,不知何等美,举国进献美人,皆入不得国主眼。
直至一日簪花宴,一纤纤美人,头戴幕篱、临水吟唱,仙姿玉色、仪态万方,正是国主苦求之美人!
国主带回美人,恩宠有加,冠绝六宫。**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叛军攻入王城,国主仍醉于美人乡。
国主穷途末路,临死前,问美人:“孤自问待卿不薄,相伴两余载,卿可曾有半刻真心待孤?”
“真心?何为真心?守着一张皮,认不出枕边人?还是……诓我无知,许我一世一双人,借我母家,登上王位,到头来,翻脸无情,屠我全族?诬我疯癫,囚我冷宫?”美人摘下幕篱,赫然是一张半老徐娘的脸,正是国主的结发妻!她在笑,笑中满是恨,“真心?这真心,可真贱啊……”
那时万枝初离中洲,万事尚算懵懂,听了这一出戏,心中怅然,便听说书人一拍案:“这世间之情缥缈难辨,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倾慕以假面问真心,以假为真,以真为假,悲哉!笑哉!”
“公子,看见了谁?”万枝仰脸,好奇地观察柳怀瑾。
柳怀瑾微垂眼,漆黑的眼眸盯着她,反问:“该看见谁?”
万枝咂舌,遮遮掩掩,没意思了啊!当她认不出倾慕?!
可她也不好明说这顶倾慕的来历,于是万枝含糊道:“公子想见谁,便是谁呗……”
“无人。”
柳怀瑾甩下话,转身回船舱。
万枝望着柳怀瑾的背影,不齿柳怀瑾的掩饰,又不是六亲断绝,怎可能无人想念?千里迢迢,为其赴云暮山求丹的那个人呢?倾慕、倾慕,得见所思所念之人,哪怕等天灵丹的那个人非心悦之人,而是亲友,也能得见。也就仗着她不便与他理论倾慕的来历了……
柳怀瑾不说归不说,万枝未摘下倾慕,云暮山的法器,抵御风雪极好。
她有伤,粗衣布衫防寒效果一般,船尾无顶篷,落雪堆身上,再冻两日,她能被冻成河上一座活灵活现的冰雕!牧北野来了,都得当她是仿造的假万枝!
此后两日,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偶尔柳怀瑾出舱,也都在船头,或处理来者不善的修士,没再故意到万枝眼前寻衅、嘚瑟。
再过半日,可到忘忧集市。
忘忧集市傍于云暮山山脚,是云暮山的地盘。
换言之,再过半日,万枝离开各洲管辖巡守的浮生河,不再受制于人、躲躲藏藏。
万枝逐渐愉悦起来:“公子,只想要天灵丹吗?云暮山上,还有想要的吗?”主动探柳怀瑾口风,打算到了云暮山,一并给柳怀瑾取来。
柳怀瑾的嗓音从船帘后传来,清清淡淡,很平静:“你倒是有信心一定能找到云暮山。”
“自然。”万枝搬出了薛灵,“金玉堂堂主说了,找到忘忧集市,便能找到灵品天下阁,找到灵品天下阁,便能找到云暮山。”
“你倒是信他。”
万枝笑一笑,她不是信金玉堂堂主,是信她自己。
云暮山同灵犀一族交好,她在中洲闷了,也会到云暮山逛一逛。
云暮山比中洲热闹多了,门下弟子众多。
今日毒丹门的弟子截了菏谷送给灵丹门弟子的天材地宝、明日灵丹门弟子借灵器门弟子的新品毁了万毒潭、后日丢了半成新品的灵丹门弟子举着炉鼎追杀丹门弟子……日日有新鲜玩意儿、新鲜事。还有一堆看戏弟子把丹药当糖豆,边嚼边点评“菏谷蒲灵草益于炼毒,可。蒲灵果药性清毒,不可。”“半成剑杀只毒虫硌手,不如抓一只虫王同炼?”“炼器房门前的新法器连丹门弟子都防不了,不行!重炼!”“新炼的丹药连器门弟子都药不倒,不行!重炼!”……喧闹得很。
万枝看热闹之余,挖一挖山腰的松海、逗一逗试炼的弟子、炸一炸外门的丹房,有趣极了。
可以说,以万枝对云暮山的熟悉程度,抵达忘忧集市,便是到了云暮山。
但这不能告知柳怀瑾。
万枝回道:“自然信。公子不也信吗?否则,怎会不辞艰辛、一路来此?”
“但愿如此。”
“公子,除了天灵丹,还有别的想要吗?”
“只要天灵丹。倒是你,好生想一想,得不到天灵丹,还能要什么?”
“……”
万枝干脆给一些奇珍异宝的建议,以此启发柳怀瑾:“菏谷灵兽,公子可有兴趣?菏谷同云暮山离得近,公子若有意,寻一只诚心如意的灵兽,归家可省许多时日。”
“菏谷?你知晓不少?”
“……”
万枝一边解释,一边继续劝:“听说。世人皆知,云暮山和菏谷相邻,我先前寻云暮山,顺道打听了菏谷,菏谷养灵兽,云京诸多宗门护山灵兽,宗师长老、王公贵族的座骑灵兽,都出自菏谷。公子这般贵人儿,若得一只灵兽归家,想必威风凛凛。”
“我不用这些。”
“……”
聊不了。
一句也聊不了了!
万枝决定一会儿看见什么拿什么!装一包塞给柳怀瑾了事!
篷船沿水而行,忘忧集市的津渡近在眼前。
云暮山缥缈,背靠云暮山的忘忧集市便似笼于如梦似幻、浑厚磅礴的雾凇云海之下。忘忧集市街上满是来自十二洲的不同着装的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凡,构成云京十三洲独一无二的、繁盛奇特的仙境人间。
万枝先一步上岸:“公子,坐稳。我上去接你。”
万枝朝船上伸手:“来来!我们到了!”
柳怀瑾出舱,睨了她一眼,避开她的手,朝前迈步,篷船一晃,险些没站稳。
看得万枝一笑,又移手靠近他:“公子!这船太小,容易摔,我拉你一把!”
柳怀瑾抿唇强调:“这是你求的我。”
万枝好笑道:“是是是。”
柳怀瑾伸手搭过来,万枝正要接——
这时一记迅猛的攻击,直劈柳怀瑾,掀起的巨浪,铺天盖地压向篷船!
篷船剧烈一荡,使得柳怀瑾错开了万枝的手,柳怀瑾只来得及用护身符避开攻击,即被浪击中,翻船落水。
“师傅!就是这个人!”
“一个凡人,这么多法器傍身!一看就有鬼!不能让他跑了!”
万枝听见巨浪后传来的声音,顿感棘手。
浮生河横跨云京,哪怕严严冬日,也碧波微荡、长流不息,是因为这本就是一条滋养万物、蕴满灵力的有灵之河,能在浮生河上掀起浪者,绝非等闲之辈。
“师傅!不能给他机会用法器!”
这一招,几乎扼住柳怀瑾命门,他是凡人,法器是他唯一的依仗,用不了法器,将毫无还手之力。
巨浪滔滔,遮住万枝的视线,她看不清来者,又回头望一眼身后集市,往来皆是凡人。
这是冲柳怀瑾来的!
万枝可以弃他不顾!
可若是她跑了……
万枝低头望一眼,河水汹涌震荡,柳怀瑾一个凡人,必死无疑!
万枝跳入水,水流湍急,强势压迫力,冲击她的灵府,如万针刺骨般疼痛。
万枝忍痛,着急找寻柳怀瑾,看见他的双手、双脚被长长的水草缠住,厚重的大氅浸水如同沉重巨石,不断拉他往河底下坠。
柳怀瑾呛了水,宛如被斩双翅的鸟儿,极速坠落、下沉,即将被暗沉河底吞噬。
万枝急速游去,抓住他的手腕一揽,搂住他的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带。
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阻止更多水呛入他的咽喉。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有一瞬间失态的惊慌,想挣开她。
万枝冲他摇头,更紧地扣住他,紧紧贴着自己。
她得带走他!
事急从权,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凝聚神识,化出灵力,割断缠住他的水草,带他往上游。
而这一动,也被来者发现了异样——
“师傅!这个人不对劲!她不是船工!她不是凡人!”
暗沉的河底登时生出无数藤蔓,宛如灵活的水蛇、坚硬的刺刀,袭向万枝和柳怀瑾!
阵法!河底有东洲榈地阵法!
东洲榈地善以阵法取胜,极其难缠,万枝有伤在身,更难抵御。
可她到底能让藤蔓无法近身,而柳怀瑾毫无能力招架,数根藤蔓直击柳怀瑾后背!
万枝情急之下一转,同柳怀瑾对调位置。
“啊!”
蔓藤尖锐刺入万枝皮肉!
万枝伤上加伤,几近脱力,两人再一次往河下坠。
这样下去,别说救柳怀瑾,她也要死在这儿!
万枝气虚力竭,脑袋无力垂下,靠在柳怀瑾颈间,凑近他的耳朵,带着滚烫血气,贴着他私语:“护身符、锁灵罩、凤翎箭给我。”
柳怀瑾的脸色很苍白,分不清被呛水、被憋气,还是别的什么?
柳怀瑾漆黑的眸子,被水浸得愈发润亮,眼神很深,盯着万枝,没有听话地取锦绣小袋。
万枝新伤添旧伤,已近强弩之末,累倦之极,见状,心知柳怀瑾不信她,也没什么心思生出什么悔、什么怨、什么恨了,反而轻松起来,她唇边有了一些笑意,声音很轻:“也好,死在这儿也好……”
万枝一时间看淡世事,卸开握住柳怀瑾的手,任由浪涛、藤蔓击来。
松开柳怀瑾一刻,万枝坦然极了。
她和柳怀瑾不算熟,没必要死得如此纠缠。
下一瞬,柳怀瑾反手拉住她,主动靠近,唇角堪堪擦过他的脸颊,万枝一愣,手中忽然塞入了一个小袋——
他给她了。
万枝求生之意复生,打开锦绣小袋,拼死一搏!
霎时白光直冲而上!
万枝用最后一点灵力驱动法器:护身符护住柳怀瑾、锁灵罩击向河上兴起风浪的人、凤翎箭震碎河底的东洲榈地阵法!
万枝不敢久战,撕开法阵的一点缺口,赶忙带柳怀瑾逃离。
河水拍岸,起伏冲刷礁滩。
万枝带柳怀瑾至此,再也逃不动,瘫在礁滩上,身下沙砾硌疼,双腿被河水拍打,冷得沁骨。
强行催动碎裂的灵府,万枝遭反噬,剧痛似万千蚁咬,啃噬骨络筋脉,疼得冷汗涔涔、头晕眼花。
万枝强撑一丝清明,看了一眼周遭事物,远处山峦覆雪,荒僻荒凉。
撕开的阵法缺口是北东位,她趁隙而逃,恐怕折返……这儿是东洲!
好在是一个荒岛。
她在浮生河上暴露,恐怕追兵用不到多久便会来,须尽快离开河岸。
万枝寻找柳怀瑾,冷不丁被一节枯枝抵住颈项,枯枝黝黑带泥,折断处不齐整,尖锐锋利,犹如剑锋。
柳怀瑾的声音很冰、很冷,从头顶传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万枝露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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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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