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游客。
五年没见,沈云思对别人,就只说他是好心游客?
便利店里,林江汜重重地把手机磕在付款机上,惹得收银员看了他一眼。
等他回到医务室,硬质塑料的牛奶瓶已经被他捏变形了。
沈云思正微阖着眼躺在床上打点滴,受伤的脚踝已经被包扎好了。
他穿着白毛衣,半躺在医务室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床铺上,黑发被衬得更加漆沉。他脸上的油彩已经擦去了,却有轻微的水渍留了下来,整个人好像在雨中微微被打湿了似的。
林江汜走上前,粗暴地把手伸进了沈云思的衣领。
沈云思一惊,立即挣扎起来:“林江汜!”
林江汜按下他正扎着针的手,面无表情地问:“湿衣服已经换下来了?”
沈云思呼吸有些急促,他别开眼,点了点头。
“谁帮你换的?”
沈云思几乎觉得好笑:“我伤的是脚踝,不是手。”
林江汜咬咬牙,避开他的目光,似有些心虚:“别一副烈女的样子,你以为我对你还有兴趣?”
这么说还是觉得不解气。
好心游客。
沈云思就说他是好心游客?还是介意着。
林江汜把买来的牛奶和饭团搁在床头,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一切情绪,尽量平静地说:“先吃这个吧,便利店出餐最快。你还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说完,他调出手机的付款界面,给沈云思看:“记得还钱给我,好心游客好事也该做到头了。”
沈云思仰头看向他,脸上忽然带了笑意:“只是还钱吗?我还以为你会在食物里下毒。”
那笑容比林江汜曾经放在钱夹里的笑容要浅一些,又比小丑妆容里的笑要温柔些。
“不吃算了。”
林江汜想,原来是他低估沈云思。他以为时过境迁,两人位置颠倒,他能成为手握权力的那个,可沈云思只要眼中露出笑意,竟然还是会叫他丢盔弃甲。
越想越觉心里不甘,林江汜咬咬牙,一抬手,就要把刚买来的东西扔掉。
沈云思按住他的手,眼皮一垂,语气又软下来:“快饿死了。别欺负我了。”
是在欺负他吗?
当然是。林江汜心里始终揣着一团冷硬的恨。可真正对上沈云思,那恨意的锋刃不自觉就软了,钝了。
——别欺负我了。
说得好像他们只是在闹别扭,好像五年前那种尖锐的,好像把他的心都掏走的疼是林江汜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一样。
沈云思一只手上打着点滴,动弹不得,只用一只手拆不开饭团包装,只好用上牙齿。红色的可拆封条从他齿间延伸出来,顺着嘴唇一路画下去。一条红线,边缘整齐地贴上下唇,贴上下巴,好像他这个人也有层包装,要人拆似的。林江汜忽觉喉咙里发紧。
他想伸手帮忙,手指却意外得仍旧记得柔软口腔的触感,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蜷,沈云思已经成功拆开塑封,在三角饭团上咬了一口。
饭团少了个尖,不知为何,在林江汜眼里忽然变得柔软可爱起来。
沈云思在吃着他给的东西……林江汜心里某一角忽然塌落了,好像某种奇异的控制欲得到了一点点甘甜的满足。垂在身侧的手指有些发痒似的,如鲠在喉的恨意好像忽然之间就消散了大半。
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从前就是这样,从前就是被沈云思迷了心窍,才会毫无防备地被他抛弃。
林江汜站起身,走出了医务室。
他一走,医务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挂钟“哒哒”的走时声。
他说得对,好心游客,好事也该做到头了。沈云思不知道今夜过后,他和林江汜的人生还会不会有交集。
他看着医务室的房门良久,确认林江汜不会回来,才低头在手指上轻轻嗅了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靠近林江汜的时候,他能闻到一点古龙水的香味。两个人的手碰在一起,但气味并没有留下来。
他记得林江汜以前是不用香水的,身上的味道多数时候只是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味道。高三那年,他有段日子和林江汜住在一起,于是两个人身上的味道也逐渐相似。有时候低头嗅到自己衣领中洗衣液残留的气味,会生出一种隐秘的优越感。
如今那种优越感当然早已经不在了。
沈云思看了眼挂钟,伸手把输液的阀门开到了最大。医生说这种消炎药开得太快会刺激肠胃。但是沈云思等不了了。
再过半小时,就是他承诺的下班时间,如果打点滴拖得太久,阿佑可能会等得着急。
可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有轻微的反胃感。看来医生所言不虚。他不得已只好又把调速器往下拨一拨,调慢一点。拨的时候,又觉得挫败,人真是对自己的身体都没有掌控力。
四十分钟以后,那瓶水在瓶口还剩一大圈,但沈云思等不及了,按了铃。
率先进来的竟然是林江汜。
他还没走吗?
“怎么了?”林江汜看了看还剩不少的盐水瓶,“不舒服?”
紧接着,护士就进来了。沈云思微微抬了抬手,道:“麻烦您直接把针拔了吧。我女儿在休息室等我呢,我怕小孩子着急。”
那护士是个中年女性,化着淡妆,一笑,耳畔和嘴角就皱起来,有种上了年纪的特有的温和。
“您是小丑的演员吧?”护士走上前,在塑料皮条上捏了一下,似乎是想让药水流得快些,少浪费一点。这本是好心,但那一瞬间,沈云思却觉胃里翻腾得更厉害。
“常听人家说演小丑的小帅哥英年早婚。哎,当父母的都不容易啊。”护士拇指按在他手背上,起了针,说:“多按一会儿,不然明天要青的。”
“好。”沈云思答应着,刚要伸手,林江汜已经走上前来,坐在床边,自然地从护士手中接过他的手,接替了“按压止血”的工作。
他力道很大,沈云思觉得刚刚被扎过的血管有些发酸。被这种力气按着,出血是肯定不会出血了,只怕要被他按出淤青来。
但沈云思忍耐着,没有说什么。
护士看了看林江汜,恍然大悟道:“您就是今天见义勇为的那位游客吧?”
游客。又是游客。
林江汜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勉强礼貌地笑了笑:“其实我和这位演员以前就……”
沈云思打断了他:“是啊,今天多亏了林先生。不然真得造成表演事故。”
“还表演事故呢?什么能有自己身体重要啊。”护士一边收拾着支架和盐水瓶,一边劝道,“可不能仗着年轻就不爱惜身体。”
等到护士走出门去,林江汜脸上又露出讽刺的神情。
“林先生?怎么?你那么不想认识我?是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沈云思避开他话里的锋芒,问:“你一直没走吗?”
“我走了你怎么回家?打算睡在这?”林江汜没什么好气地说。
“园区的车可以送我到出租车的上车点……”
林江汜打断他:“你想自己跟我走,还是我扛着你走?”
沈云思知道拗不过他,顿了顿,下了床:“我去叫阿佑。”
林江汜却不放开按在他手背上的手,直接抓住他:“那个孩子哪来的?我的调查报告显示你没结婚,谁给你生的孩子?”
沈云思一愣:“调查报告?”
“回答我的问题。”
林江汜竟然在调查他吗?
为的是什么?
难道仅仅是为了拿他撒气?
不,在他的印象中,林江汜不是那样的人。他认识的那个少年善良,阳光,很少记恨他人。
那么时隔多年,林江汜为什么想要知道他的近况?沈云思心里忽然像落了一滴雨,在绝境中生出期待来。
可是要怎么回答他?把这几年的事和盘托出吗?很多事连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沈云思都不想回忆。是就算将来写回忆录也会永远隐去的事,是如果写下来,也一定要在死前烧掉的事。
沈云思于是笑了:“怎么?林总,不记得你喝醉的那晚了?”
林江汜像是被那笑容蛊惑了一般,竟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怀疑起自己来。
意识到这是句玩笑话,他忽然觉得恼火,像是被戏耍了一样。
他抓住沈云思的衣领,逼迫他看向自己:“沈云思,趁我还愿意好好问你,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云思看向林江汜的手,好像那里应该有一枚戒指似的:“既然已经是要结婚的人,就别多管闲事了吧?”
“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那婚约早八百年就取消了,当时也只是为了合作……”
说到这,林江汜刹住了话头,他有什么必要给沈云思解释呢。
“沈云思,你最好不要妄想再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沈云思寸步不让:“不想让我妄想,就别上赶着又当护理员又当司机。”
说完,沈云思推开林江汜,自己按住扎过针的手,要去床头拿拐杖。
尽管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期待只增不减。他想以退为进,想逼迫林江汜说出他期待的话来。
可忽然之间,他双脚就腾了空。
近在咫尺的拐杖直接被林江汜抢走,他自己又一次不由分说就被扛了起来。
林江汜转身的时候,拐杖猛地摔在金属床柱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震得沈云思甚至有些耳鸣。
“沈云思,有什么妄想是你自己的事,我只不过不想让你过得太顺心了。”
沈云思张了张嘴,有一会儿没能发出声音。胃里开始有些发疼,扎过针的手也没力气去管了,不知道有没有在出血。
“林江汜,五年前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林江汜猛地打断了他:“五年前的事,你居然还敢提起?”
林江汜扛着他,直接走出了医务室。
林江汜要带他去哪儿?
沈云思顿时急了:“林江汜!你放我下来,我们的事我们两个人解决,阿佑她一个人在休息室等很久了,她很难信任别人,她一个人会很害怕……”
林江汜顿了顿,偏头看向沈云思,竟好像真的被说服。他打量着沈云思,似乎在欣赏他脸上焦急的神情。
“看来你很在乎那个小女孩啊。”
林江汜脸上露出一种温吞的残忍来,好像一条对猎物志在必得的蛇。沈云思忽然觉得,这样的林江汜很陌生。
“和谁生的孩子?不想说吗?怎么?那女人丢下你了?沈云思,你也有今天吗?还是说是你主动去母留子?反正什么人在你这都是用完就可以丢掉吧?”
沈云思听不下去了,他被迫倒挂着,脑袋和胃都在痛。
“她和我无关,和我们的事也无关……”
关乎阿佑的事,本来就是和林江汜无关的。可他忽然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林江汜。林江汜脸上的神情忽然叫他觉得恐惧。那一瞬间,他记忆中的林江汜好像倏然消失了一般。
而阿佑如今是他最不能触碰的软肋。
这话听在林江汜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沈云思口中的这个“她”,是指孩子,还是那个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他瞬间就被嫉妒烧红了眼,他扣住沈云思的腰,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去。
“林江汜!”沈云思觉得头痛更甚,他的声音尖利起来,“江汜!别伤害阿佑……我知道你不会……除此之外,你要什么,我都给。”
林江汜的手一下子就蜷缩起来。
沈云思喊他江汜。
那感觉好像不是叫着现在的自己,而是喊着数年前那个少年人。
那个只要沈云思开口,无论多远都会朝他跑过去的少年人。
那一刻林江汜真恨自己。只是瞬间,曾经的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再一次,再一次地在他身上复活,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沈云思的期待。
——江汜。
从沈云思口中叫出的名字,简直像一句针对他的咒语。
他想要什么呢?他想要的,无非还是眼前这个人而已。
但这话只要一说出口,就是一败涂地。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次在沈云思面前露出那样溃败的模样。
林江汜把沈云思放了下来。
沈云思觉得似乎浑身都痛,他站不稳,只能靠着墙,扶着窗台支撑身体。整个人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折断。
林江汜转身回去,把拐杖捡起来,重新递到沈云思手中:“去把孩子接过来。我送你们回家。沈云思,你要是还敢跑,我一定让你知道后果。”
他话说得重,沈云思单脚站着,却忽然用拐杖不轻不重地在他小腿上戳了一下。
“真刻薄啊,对着瘸腿的人说这种话。”
看着沈云思的背影,林江汜明白过来,沈云思太了解他,所以不管他说多么凶狠的话,沈云思都不会怕。
让沈云思唯一不由自主显出担忧的,只有那个小女孩。
所以……
所以要弄疼沈云思,要把沈云思捏在手心里,要叫他不敢再离开,就要从那个孩子入手。
等到沈云思走远了,林江汜拿起手机,给助理打电话。
“去查他那个女儿是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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