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要知道。”
即使事实真相残酷我也想问、想知道也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全貌,即使我深觉那是我自身无法担起的重量。那是以往他们只言片语里避之不及的事情,如果不是钱十二步步相逼他们也断然不会在宴上谈及——那些事就像是一个伤口,他们以为漠视就不存在,但其实一直在身上泛着痛。就连柳先生和钱十二想告诉我时都被他们暗中阻止,更不要说我能从阿娟和平子口中知道什么。
“五十年如今看来也是很短的一瞬了。”爷爷忽然这么感慨,而后又说道:“你倒是有他们几分年轻气盛的样子,不过这百般因果都已落定了。颂声无了,但她的后人结束了这一切。”
“他们报仇了?”我对颂声产生一种深切的感觉,像是……我察觉到了我的根系,但是那些根系却是在我意识到存在的一瞬间被斩断。
我将问题问出口,渴求一个想要的答案,仿佛这样,就可以重塑我的根系,这这片土壤合理地扎根。
“可以这么说。”爷爷有些浑浊的眼看向窗户,准确说是看向窗外,只不过窗户紧闭着。
风雨不受扰。
火炕在我们面前散发着温暖,爷爷低沉的声音响起,将五十年前的旧事画卷展开。
“五十多年前,五家人心不和,机关武术两家更是反目成仇,斗了许久。”爷爷这样说着,我想,这其中定然是一场有一场浩瀚的斗争。
“另外三家呢?难道也窝里死斗?”我想开口,但是……却也自觉得不合适。
爷爷继续讲着,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实处,像是只看向着空中的尘埃:“医者入世,像是星星点点一样四散人间治病救人;卜者人脉稀薄,大多出世,新人夭折,旧任将辞;幻术……早已绝代。这就是颂声当时面临的现状。”
……
权势之争下,颂声波动不起史书的微澜就已被洪流卷动迎来灭亡。
“……惹来灾祸,但在遭遇那事之后也意识到了要团结一心。只不过敌不过外面豺狼虎豹的野心勃勃,颂声败了……血流成河啊那时候……”爷爷顿住,那些像是白雪一样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沟壑像是要把爷爷永远困在那里,让那些悲伤的往事一遍遍在他的脑海中重演。
许久,爷爷接住说:“其实还有很多人活了下来,他们一直在与之对抗……许久许久,十年时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就这样一点点把仇报了。”
窗外响起巨大的风声,我好像看到了外面万千树木枯枝摇晃,然后变成了我眼前火炉里掩盖炭火的灰。
一直在报仇吗?我想,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那究竟是怎样深沉的因果?
我听着爷爷口中讲述的事,脑子里情景变换,渐渐出现一些我想象的五十年前,还有更早以前……我的思绪发散,又骤然停止,尖锐的痛苦穿透我的脑子,滚动的血液迸发然后冷却。我知道,以我所经历的根本想象不出具体的那些苦难、那些人生在其中的煎熬。火焰出现了,灼烧了我的眼,眼泪掉了下来,直直砸在地面。
“你的手很冷吗?”阿娟轻声问。我抬头看她,半晌说不出话。她丢掉撬弄火炉的棍子,拉起我盖在毯子下颤抖的手,看了看,说:“好像冻疮更严重了。药还在你口袋吗?”
我回过神,看向阿娟握住的我的手,眼睛里的眼泪还没流尽还在继续流着,我的视野不清,眼睛却像是溪水破了冰,我想说我没事的,但开口时发出的声音我听到的是:“阿娟,我好疼好难受。”
我说不出顺溜的话了,我的鼻子被堵住,我只能先把话放一旁。
阿娟给我擦脸,但怎么都擦不干净,但她仍然不厌其烦,比对待她养的兔子还细心:“哥哥,我们先擦药再哭好不好?”
她问我,她只有在我哭的时候会叫我哥哥。
我也想不哭,但还是控制不住,哭声响起来了,我想说声好,但怎么都缓不上气,在我意识到我做不到的时候,哭声变得更大了。
阿娟给我顺气,轻声说了一些话,但被哭声盖住了。爷爷也说了几句话,伯伯走了进来,以一种不可忽视的洪亮嗓门开口道:“哟,这小子是怎么了?”
我受不了地放声大哭,整个屋里都是我的声音。
于是他们都手忙脚乱地对我进行摆弄,于是声音渐渐停止了,于是我不哭了。
“吓到了吧。”爷爷问我,但语气很笃定,他说:“你不应该知道这些的。”
爷爷很老了,他们说爷爷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想,或许的确不应该去破开湖冰抓鱼,但还好,阿娟在帮我擦药,我的手也就好多了,至少五个手指没有肿大更多了,也没有要裂开溃烂。
阿娟给我擦手的时候动作很轻,我看着她,轻声说:“阿娟,我手疼。”其实不是很疼,但是我还是说了。出于生命本能地寻求保护,像很多时候的下意识一样。
阿娟说:“怎么样不疼?”
“我想吃糖。”
“我的糖被钱十二抢了。”阿娟说,然后对爷爷问:“爷爷这有糖吗?”
伯伯拿了一罐蜂蜜过来,给我挖了一勺蜂蜜盛在碗里给了我一个勺子让我挖着吃,我看着碗里的蜂蜜说再来一勺,他笑着感慨:“倒是不腻。”而后又挖了一勺给阿娟,阿娟说:“我要喝蜂蜜水。”
外面的风平息了,我在里面一勺一勺地吃蜂蜜。
吃到一半,我说:“太甜了。”
于是爷爷叫来伯伯给我兑蜂蜜水。
事情好像也和那大风一样平息了。我们静默地坐着,爷爷在看火炉,我们在喝糖水。
忽然,爷爷开口了:“风停了你们也差不多要回去了。”
阿娟说:“爷爷不继续讲吗?”
“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了,阿娟要听大可以直接来问我啊。”爷爷笑着说 ,一如以往的慈爱。
阿娟说:“爷爷骗人哦,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爷爷明明和阿娟说阿娟不应该知道。”
阿娟语气欢快,但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有段时间她非常不开心,也不和我说。我问平子才知道是因为爷爷有事瞒着她,总也不说,后来养起了那几只野兔子心情才慢慢好起来。所以,阿娟那时候就知道了一些颂声的事吗?
我看向阿娟,她仍看着爷爷,等他的回答。
“现在不都告诉你了吗?阿娟,你很聪明。蛮子,你现在也了解到了颂声的因果了。更多的,你也猜得到。”爷爷坦然地回答完阿娟后转头对我说,以一种教育的语气,但是我内心有种感觉到变扭的奇怪。
“那这天下的因果呢?”阿娟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您一直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为复仇奔波,直到现在迎来一个短暂的和平。他们死了,在五十年前杀人的人死了,而在那之后杀人的人怎么办呢?你曾经暗中教唆他们去报仇,等老了又意识到不应该,你手上难道就没沾血吗?”阿娟含泪说道,她质问爷爷,但却压着心中剧烈的情绪迫使她的语气尽量平稳。
她总结道:“爷爷,你身上的因果已经理不清了。”
“阿娟,你真的很聪明,所以你知道的,我们并不希望你们这一代牵扯过来。”
“可是我梦到了。”阿娟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们都在赴死。”阿娟低头,像是已经承担不住了。
我不明所以,只听着爷爷说:“你可以把那些当做假的。”
那阿娟梦见的是真的吗?是些什么事?为什么会梦见?
“反正也只是幻术一种罢了。”
颂声五家,大部分人都已不在,五十年多前可以继承幻术的人早已没有,仅存的术籍也尚未人参透。动乱之中,也有几个学有所成的人物,但也四散未曾将幻术一门振兴。柳先生的爹娘都是学过颂声幻术的人,与爷爷他们算是旧相识,所以,在柳先生爹娘在后续的仇家报复中身死后,王家——也就是机关一家的一个分支——将柳先生照顾起来。
柳先生算是幻术一脉的后人吧?我问。
得到回复是一个摇头。在爷爷心中幻术一脉早已断了。
爷爷说柳先生来村子之前会些简单的幻术,但是不足以说是幻术后人。更何况柳先生很多记忆缺失,学过的也差不多忘光了。
柳先生他当初身上不仅患有着风寒,还暗藏着仇家下的毒素。李二叔他们耗费许多心力才勉强将毒素拔除,但还是对柳先生的身体不可逆的影响。
“那阿娟为什么会做那些梦?”
“只是一个简单的幻术引子,那会儿或许柳续他在病痛中想起什么了。所以同一片土地之上其他人也受到了影响。你也许不知道,这片土地可是当初颂声为了以防不测选的地方。”
“阿娟是……”
“占卜后人。”爷爷轻声说,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占卜一门可观天机,但是时常被人牵制。况且,他们也在那时开始不信任占卜一家,开始动摇她们的话语权。‘占卜只是将天命传达,定数告知,但你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在本就是以女子为首的一家更是受到发展的阻碍。”爷爷叹了口气,说:“可女子那本就拥有生育的能力,这就已经表明了上天对于她们掌握话语权的态度,也只有她们可以窥见天意而得到上天的宽允。”
“那阿娟是占卜后人爷爷怎么不开心?那不是很厉害的事吗?”
爷爷的眼睛越发浑浊,良久,他开口道:“人心,不可信人心。你知道你婆婆怎么死的吗?是被他们杀死的。占卜一家被天命宽待,但凡间人们可不这么想,他们会迫害,会虐待,会杀害占卜一家,哪怕是学占卜会被反噬的男人,他们也在想,如果侵占了他们一分利益也同样杀害。”
爷爷讲述着,像在将志怪故事,说:“当然,他们很精通残忍,他们会炼化占卜一门人的生命、灵魂,什么可以使他们受益,他们便会那样做。”
爷爷没有细讲,但我已经开始作呕,阿娟仍在那里静静看着爷爷,她是不是也梦见过这些。
阿娟明明还这么年幼,但已经担着太多东西了。即使是李二叔,当初复仇的时候也已是而立之年了。而且还是爷爷利用李二叔心中的痛苦的东西,让李二叔迈向了复仇之路。
我不知道阿娟这样一点点去让痛苦重现在眼前是为了什么,但在真正确定颂声之仇已报后,我的心忽然开始好起来。
爷爷讲述完了,我知道,故事结束了——更多的是风雪掩埋下的尸骨和无人在意的故事真正消失在视野之中。
“阿娟为的就是事情的真相吗?”爷爷问,他连上没有被冲撞后的恼怒,反而是一种出乎寻常的平和。
我看向阿娟,有太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而她却知晓,她又为什么让我知道。
“爷爷,我要离开了,”阿娟没有回答爷爷,而是说出这样一番话。
现在回家吗?我想,但阿娟接下来的话显然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她说:“我在梦里看到了我们命运的转机,从外面来的人可以完成那一切,其实我一直在找,但始终没有看到,不久前我又梦到了一些,我娘说让我来问你,我知道您不会说的,所以让我哥成为其中的一环。现在听完您的话我发现那个人只是还没来罢了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世界告诉我那个人快来了,而且我会和那个人一起离开。”
“柳先生幻术并不高明;王铁匠机关不会出世;李二叔已经完成他想要做的事,即使是还在寻找真理,也将他那一环完成;钱十二他深陷风波,来这避难也难忘权势,他率真但不精明。”
我听到阿娟说她要走就愣住了,他要去哪里呢?我也要和她一起去,她不让我去,我就偷偷跟着……想了很多,听到她刚说钱十二不精明我就忽然笑了,阿娟很会用词,像是在夸人,但我知道是在说钱十二有点傻。
笑着笑着,我将所想说的说了出来:“阿娟,带上我好不好。”
阿娟没说话,半晌:“哥,你会死的,你必须呆在村里。”
剩下的,我听不懂了。我也不想听,但是它们还是进入了我的脑子。
于是我知道了为什么我娘不是占卜后人,而我为什么被人成为蛮子。
续命之术,续后不能被亲人唤正名——我们一村子人当然也是一家人,所以他们都叫我蛮子,也不能离开可以这一片受保护土地。
很多事情展开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办。
阿娟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但她没说她离开得更快。
第二天,她就看到了那个她说的转机。于是她和她一起走了,我和爹娘给她送行。她说让照顾好她的兔子,我应声。天地间下了一场近春的雪,我娘说这或许是最后一场,下完这场就将迎来一个丰年。
我希望,阿娟赶在下一场雪前回来,我希望世上没有那么多雪掩埋回家的路。
我希望,阿娟往后万事吉祥。
第一个故事正文完。
后记:
其实它最后呈现的样貌和我想象的不同,在一些事情的刻画上没做好取舍(投机取巧也可以说是主角不想面对),结束得也很仓促(有些情节没有铺垫好),同时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看着有没有把想写的那条线理顺。
这个故事当初没写大纲,现在也没有。很惭愧,很多人和事都没交代好。原定的六章完成目标好像只有这个完成了,尽力写了,虽然写得还是很白,到后期笔力更是担不住了。
鞠躬,感谢相遇。
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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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事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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