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看看。”江禾见来者是江秀，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是些吃食，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江秀将下巴举到了头顶上，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
江禾盯着她那涂得溢出了唇峰的艳红口脂，微笑：“是是是，不如姐姐你见过的世面多。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第一次来吧？”
“……我和你能一样吗？”江秀对她翻了个大白眼。
“你这口脂颜色真好看，真适合你。”
“切，算你有眼光。”
江禾还是笑，只是那笑落在江秀眼中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
“檀色口脂近来在京中很是招人喜欢呢，不过……你这个偏深偏紫，多是些四五十的美妇人在用，姐姐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你这是说我老气？！”江秀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的脸，美目圆睁。
正要发作之时，她忽然想起来母亲交代给她此行的任务，又强压下胸口那团怒火。
“罢了，你个土包子懂什么口脂……你可知，我今儿个是来盯着你的！”
江禾从桌上捡了个榛子丢进嘴里嚼着，苦得她咂了咂嘴，一时间没顾得上接上江秀的话茬。
江秀只当她是明白的，很不耐烦地道：“那你不去王少爷身旁呆着，在这干嘛呢？你仔细着点，小心我回去告诉爹娘他们！”
江禾一双眼睛扫了扫周围，突然捂嘴作惊讶状：“诶呀！姐姐，你这衣裳后面怎地蹭上了土？”
“什么？！我这可是新买的裙子，在哪呢？在哪呢？”
江秀惊慌失措地在身上找着污渍，头上珠翠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里晃荡。
“我来帮你吧，在后面呢！”
江禾一把将她拽近，不容拒绝地翻了个面，随后便弯下腰替她在下裙上拨弄起来。
“好了没有啊？给我弄干净点。”
“别急别急。”
江禾趴在江秀肩头，揪了几缕她的头发挡脸。看见王禹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从她们前面走过后，才自江秀背后钻出来。
“干净了。”她拍拍手。
“我不想盯着你。”江秀蹙眉，“你能不能自觉一点？去王少爷面前卖个乖，左右也是要成婚的，你老这么羞涩也不是个法子对不？”
羞涩？这是从哪瞅出来的？
“怎地，你有别的事啊？”江禾眯着眼看她。
也是，春日宴嘛，来的多是些俊男才子，少女怀春的小九九再正常不过了。
“不关你的事！”
江秀剜了她一眼，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干嘛？你撒手……诶诶！”
不曾想这人的气力如此之大，江禾甩了几下也没挣开，只得不情不愿地被她拉着走向莲湖中的湖心亭。
春日宴初时还是分男女席的，只有在特别的活动，譬如赏花品酒、猜谜作对、吟诗作画时才会凑到一路。后来不知哪个不要脸的存了私心，将男女席并和一起，整得这宴会又向相亲角靠拢了一些。
这也造就了江秀现在的无所畏惧。
她正拉着江禾走在连接亭子的短桥上，还未至便已经开始了招呼。
“王少爷！”
除了江家二老，江秀其实还领了王禹的托付，宴会老早前就让她把江四带来湖心亭这处。
此时的宴厅涌进了一批乐师，那些个公子小姐大都正坐着赏丝竹管弦，再过一会就该听骚客们念酸诗了，鲜少有人还像他们这般在外游荡。加之莲湖确也离主区有些距离，更是没什么人光顾。
岸上小风一吹，湖中涟漪阵阵。
王禹特地选了这么个地界，好方便二人儿女情长。
听见江秀的呼声，回头看见碧色倩影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又喜又忧。
喜的是终于见到了他日思夜想的江四小姐，忧的是……
他曲腰立着，有些颤抖地看向面前这位爷。
这可真不是个好时候。
裴伽颜端坐着，手上不急不缓地刮着茶盖。
茶碗中盛着的新蒙顶，虽然也名贵，却不如他府里的品次。
他没有赏景，也没有施舍一丝眼神给面前这个讪笑着的人。
他的好脸色已经摆得够多了，岂料王蒙这老东西如此不依不挠，硬是在不要脸的这条道路上将其余巴结他的人远远甩在了后面，烦得裴伽颜连一贯的笑脸也挤不出来了。
朝臣们眼中的裴大人不喜参宴，不与人深交。这般异类，举止德行却皆叫人挑不出错处。不仅如此，还身兼要职，圣眷加身。
这样一个人，必然城府极深，一言一行都肯定有他深刻的道理。
众人听闻裴大人居然难得主动赴春日宴这般低级的场所，便十分确定此行并不简单，要来探个究竟，想方设法地要挤进宴所。不过那些个消息短的，都叫王蒙截了空。
这等找乐子的宴席，王蒙这个当老子的，知道王禹那小子必定不会缺席，连忙给他派了到裴大人那装孙子的任务。
裴伽颜因此很心烦。
天可怜见，今儿个他来春日宴不为别的，真的是只是来寻画的。本来他瞅着春日宴今年那些来人的档次，是消了凑热闹的意愿的。
谁知前些日子大景皇帝在龟兹王面前丢了脸，决心要对文化事业更加以支持。正巧春日宴将近，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头仗，自然得借着这一由头打响。于是善于折腾的皇帝又主张加一场赏画的活动，命人甩了一副自己珍藏的名画过来。是崔雨大师临终前的遗作，依其孙崔旭今日宴席最后作展示，若通过他的考验，可将此画收入囊中！
此前，这画多少人想窥见一回都不得如意，不可不谓无价之宝。
连裴伽颜这么个阔绰的主，这么些年来都不曾见过这副传说中的名作。
这热闹，不凑不行。
江家两位姑娘款款而至，不仅惊着了王禹，还引起了裴伽颜的注意。
江禾其实在上桥前就留意到了他，不过思忖着他们之间并不算很熟，索性装作生人。
与此同时，裴伽颜也还不知晓江禾就是那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街头画师，对她实际只有西市杀价的那一面之缘。
所以……
直至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们也并没有主动交流的意思。
一个是因为要维持人设，另一个则是因为怂。
王禹第一时间慌得竟然也没搭理江禾，忙向裴伽颜介绍。
“裴大人，这是江家的四小姐江禾，是小弟我的未婚妻。哎，今儿个真是不巧了，我竟忘了原先还约她在这见面的。”
说将起来，王禹自己也是极不愿意做这差事的。好好的花前月下突然变成了点头哈腰，除此之外，还要去答那劳什子崔旭出的考题，赢那幅破画去讨好裴伽颜，换做是谁也会惆怅的。
奈何他爹嘱咐他时又是竖着眉梗着脖子，又是言语上再三强调。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好像攀不上裴伽颜，他们王家一大家子人就要完蛋了似的。
王禹只得照做。
擦了擦额角的汗，他又说：“旁边这一位，是江家大小姐江秀。”
话音刚落，江秀就急不可耐地走到裴伽颜面前，福了下身子。
“小女子问裴大人安。”
江禾也跟在她后头，有模有样地学了下。
“问裴大人安。”
裴伽颜抬眸，特地留意了一下江禾的动作，随即抿了口茶。
嗯，这回手也错了。
问候完裴伽颜，两位姑娘才转向王禹。
“王公子。”
王禹的笑了好半晌的脸忽然有些僵硬。
虽区别对待得有些明显，但是这本没什么好计较的，毕竟人家是个朝中大员，自己啥也不是。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知怎地，他心中依然很不是滋味。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怎地偏偏人家就这么排场？
将目光从江禾身上移开后，裴伽颜缓缓放了茶碗。
他站起身，回了个礼。
他对王禹甩脸子，但这不代表他不装了。在别人面前，还是要演一下的。
“既是同辈，又不是在什么严谨的场地，就不必拘这些礼了。”
他轻轻一笑，举手投足间全然没有官员的架子。
江禾瞥了一眼被迷得五迷三道的江秀，没忍住摇了摇头。有过之前的经验，她明显地感觉到裴伽颜这货是个戏精，这些好脾气十之七八都是演出来给人看的。
“原是你们二人有约，既如此……”裴伽颜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我也不宜多作打扰，这亭子便让给你们了，我先行告辞。”
说着就要拱手。
“对对对！让给他们俩，我和裴大人走！”江秀乐呵呵的就抛下江禾，往裴伽颜跟前一凑。
王禹大惊失色。
这哪行？
他也是好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裴伽颜，此处一别，怕是待到春日宴结束也别想再见到这贵人的一片衣角了。
要是叫他爹知道他搞砸了，必然又少不得一顿狠骂加扣月钱。
“裴……”
他还未组织好语言，没想到一边的江禾较他还要快上一嘴。
“裴大人！”
她上前一步，飞速地道：“不不不！我们没什么要紧事，裴大人不必迁就我们的。诺大的宴所，瞧大人孤身一人，难免觉着寂寞不是？我们也实在于心不忍啊，大人还想做什么，我们陪您一道吧？”
笑话，留她和王禹独处，她都怕自己忍不住跳湖。
王禹并不知道江禾厌恶自己至此，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才有这般勇气阻拦裴伽颜，当下感动得不行。
可裴伽颜却笑不出来了，强撑着摇头：“多谢姑娘关心，不必了。”
说罢抬起脚就要走。
江禾飞身上前，拽住他的一片衣角。
“大人！”
裴伽颜盯着发皱的袖袍，莫名地觉着这一段有些熟悉。
他艰难地扯扯嘴角。
“……我真的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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