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温裹着衣服，在黑夜里瑟瑟发抖。盛夏时节，她当然不冷，只是骤然得知朋友的死讯，足以让人如坠冰窟。
晚上在酒吧聚会的几个年轻人被带到神女庙前的空地上。虽然神女庙已经荒废了许久，但在镇民眼中，只要足够虔诚，这里依然是能够辟邪的存在。
柘岚、彭子默、魏然三个人蹲在地上，两个男孩脸色煞白，柘岚小声抽泣。还有几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包括陈风。
裴温到的时候，陈风抬起头看向她，嘴唇抖了抖。
很快镇上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包括雷家明的姐姐雷家月。她脸色苍白，整个人被包裹在一种惊慌又强作镇定的情绪中，她站在人群中，却格格不入，打颤的样子就像漂浮在激流中的树叶，四下无依。
她看起来太脆弱了，似乎一个细小的声音就能如雷鸣般将她击垮，裴温甚至不敢出声叫她。雷家月的目光颤巍巍的在人群中掠过，看到裴温时，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嘶声问，“裴裴，家明呢？家明在哪儿？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她根本没注意自己力气有多大，抓痛了裴温。后者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裴仲宁看到裴温吃痛的表情，上前拉开雷家月，“家月，小温没和家明在一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也算是看着雷家姐弟长大的。这二人父母在外地务工，留这对姐弟在这个偏远小镇上相依为命。现在雷家明出事了，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他心里其实很同情。
雷家月呆呆地看着他。
裴仲宁扭头看向三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雷家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似乎突然清醒了。她冲过去，由于动作太急，噗通一声踉跄跪倒，揪着彭子默的袖子，颤声道，“家明在哪儿？”
彭子默不敢抬头看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你和家明在一起，家明在哪儿？”
“你们好好的回来了，家明呢？”
“他人呢？”
空气一片寂静，雷家月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回答，忍不住提高声音，“家明在哪儿，你倒是说啊！”
她的爆发就像按下了什么开关，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她，以她为中心，陷入无边凝滞。只有风声吹过大地，留下轻微的沙沙声。
寂静中，柘岚猛地抽泣一声，崩溃似的大哭起来，“死了，死了！家明死了！”
“你说什么？”雷家月猛地转向柘岚，僵硬道，“你再说一遍？”
柘岚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像是在笑，又像打了个哭嗝，“家明死啦，他被怪物拖到东湖里，沉到湖底啦。”
雷家月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唯有裴仲宁神色难辨，担忧地看向裴温。
虽然她对雷家明没有男女之情，但雷家明对她有。因着这一层关系，她便不可能对他的死无动于衷。何况镇子上的年轻人一起长大，彼此算是青梅竹马，无论恋爱与否，都有牢不可破的友谊。
雷家明要去东湖，裴温当然知道。只不过她和大部分年轻人一样没把谣言当回事，如果她知道这是真的，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他以身涉险。
如今雷家明出事，而她当初没阻拦——她一定会自责。
可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她走到柘岚面前蹲下，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感觉到掌心下的身体抖了一下。裴温闭了闭眼睛，艰难地问，“阿岚，发生什么了？”
柘岚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直偷偷羡慕的好朋友，感觉身体深处痉挛一样痛起来。裴温不喜欢家明，她拒绝了去东湖，她什么错都没有。可自己为什么没有制止家明呢？明明喜欢他，却看着他自大地去冒险，还要跟在他身边，以为那是支持。
如果自己制止了他，或许今晚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悔恨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令人窒息。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她抱住裴温，哭得哽咽，“裴裴，家明死了……我眼看着、眼看着他被拖进湖里，我想救他，可我拉不住他！我们都、都拉不住他！”
被柘岚的情绪感染，裴温也觉得胸口一片酸涩。她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他被什么拖进湖里的？”
“是，是一只，一只手……”柘岚抽噎得更厉害，“天太黑了，看、看不清楚，家明一直在喊，说有人在下面拽他……”
“流怪！是流怪！流怪是真的！大半夜谁会在湖里往下拽人？”柘岚尖声道，在恐惧和悲伤中交替，“家明死了……裴裴，都是我的错，我没拉住他……”
闹哄哄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裴温只记得众人嘈杂的说话声，有人报警，镇上的男人们决定等天亮的时候去东湖搜救——是的，等天亮，没有人愿意在深夜前往东湖。
她抱着浑浑噩噩的雷家月和柘岚，安慰在伤痛面前如此苍白，她能做的只有给她们一个拥抱。
第一缕曙光穿破黑暗时，男人们带着猎枪、铁棍和渔网前往东湖，雷家月坚持随行，虽然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但谁能拒绝一个刚失去弟弟的姐姐？
柘岚哭到缺氧昏迷，父母怕她悲伤过度做出什么傻事，将她送进小镇的医院。裴温本来也想跟去东湖，但裴仲宁一反常态的强势，不由分说把她带回了家。
“你需要休息。”他语气不容置疑，“雷家明的遭遇我也很遗憾，但你帮不上忙，东湖也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雷家明已经死了，被拖进湖里几个小时，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裴仲宁是退役警官，至于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退役，裴温一直不得而知。以前缠着裴仲宁问过几次，而他总是摸摸她的头，沉默不语。
好在即便退役了，他仍然始终保持着热心、正直的品格，遇到困难一马当先从不退缩，别人有需要时也总是愿意伸出援手。
如果是平时的他，安顿好裴温之后，肯定会一起前往东湖，出一份力，而非像现在这样留在家里。但此刻裴温悲痛又疲惫，只认为裴仲宁是担心她偷偷跟去有危险，便留在家中守门。
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身体力量远逊于男性。仲宁去帮忙，比她去要有用的多。
躺在柔软的床上，裴温以为自己一定会翻来覆去睡不着，然而紧绷了半晚的心神一放松下来，她几乎立刻就进入睡眠状态，在绵长的呼吸中陷入一个梦境。
梦中雷家明身处火海，火苗舔舐着他的皮肤，隐约可见皮肉被烤焦到收缩变形。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脱水萎缩，像被剥了皮一样融化，再然后像被风化一样变得脆硬，最后碎成一片片剥落下来，只露出被烧成焦炭一样的躯干，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这一幕太过恐惧，裴温震惊到失语。等她哆嗦着想发出声音时，不知从何处浇下一盆水，尽数倒在雷家明的尸体上，热冷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裴温想闭上眼睛，但不知为何她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焦黑的躯体蠕动着长出肉芽，那过程简直让人作呕。然后肉芽一层一层覆盖，直到变成完好的皮肤。
……烧焦的尸体复原成了完好无损的样子——雷家明的样子。
裴温能看见他大口呼吸，露出劫后余生的后怕。她只觉脑子变成了浆糊，不懂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然而还没等松一口气，面前光亮一闪，大火重新包围了雷家明。
可怖的一幕再次上演。他被烧成焦炭——在水中重生——再度变成焦炭——再重生，循环往复。梦境持续了多久，这种酷刑就反复了多久。裴温看着他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筋疲力尽，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到最后连恐惧都磨尽，只余麻木。
她想大叫，想冲出来帮助雷家明，然而她没有身体，只有视角。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全方位地看着雷家明遭受非人折磨，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在梦的最后一刻，裴温听到一个声音——
“看来没人在乎你啊。既然如此，不如你就真的去死吧。”
裴温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气。梦里的情景太逼真，她没法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梦。如果那是真的，雷家明危在旦夕，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有一线希望救回他？
“仲宁？你在吗？”
她以为仲宁一起去东湖了，叫他不过是为了确认。没想到过了几秒，敲门声响了两下，“小温，怎么了？我进来了？”
他怎么在家？
裴温手忙脚乱扣好扣子，“你不是去东湖了吗？”她边说边往窗户看了一眼，阳光不强烈，应该是下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才几个小时就结束，难道他们找到了雷家明？
“我没去。”裴仲宁答道。
裴温看着裴仲宁身上的睡衣，迟疑道，“你……”
仲宁为什么没去？她以为他送她回来就跟镇民一起去东湖了。身强力壮的男人几乎都去了，毕竟那边的流言甚嚣尘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照应。
“我不放心你。”
裴温很想说她没什么令人不放心的，失踪的又不是她。但现在不是贫嘴的时候，她更关心雷家明的下落，“家明找回来了吗？”
她关心雷家明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更多的是因为他是自己闺蜜的弟弟。退一万步说，他们好歹是一起长大的友人。
裴仲宁摇头。
“没找到？还是什么意思？”裴温身体往前倾了倾，眉头皱起来，“还在继续找吗？”
“对，他们还没回来。你别着急，会继续找的。”
他在撒谎。
以前掉进东湖的人，没有一个获救的，连尸体都没打捞上来。而且柘岚说了，雷家明是在晚上被一只手拖进湖里的。柘岚从不说谎，加上此地几百年的传说，发生了什么简直呼之欲出。
雷家明是被妖怪拖进湖里的。以前没有人活下来，他也不可能活下来。
裴温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还在想着刚才那个梦。主要是那一切实在太逼真了，她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到火苗舔舐雷家明，听到他的惨叫。
“仲宁……”裴温犹豫着开口，虽然觉得这样有点傻，却仍然觉得那不仅仅是个噩梦。
裴仲宁注意到她无意识抠着床单的手指，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假如，我是说假如，家明会不会掉到什么溶洞里了？”她问，“石林镇那边有没有溶洞？”
她努力回想那个梦，觉得梦境中的场景好像发生在溶洞里。她当然不是怀疑柘岚，可是有没有可能，雷家明被拖下水面之后，被带到了溶洞里？
虽然两个镇子只相距三十里，但裴温和大部分人一样，根本没去过石林镇，对那边一无所知。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一定有，那里一定有溶洞。
雷家明很有可能还活着。至于他在火焰中死去活来的场景，虽然恐怖又诡异，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还活着。
裴仲宁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问这个？”
裴温难以开口。仲宁是她小叔，她当然百分百相信他，他们是世上最亲密的亲人，彼此相依为命，没什么不能说的。唯一的犹豫只是因为那个梦实在太荒诞了，就连她自己的理智都觉得那是个疯了的梦。
“小温？”见她没吭声，他又问了一遍。
裴温抓了一把头发，破罐子破摔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她简短地讲完，说出自己的猜测，“我觉得他还活着，就在溶洞里。”她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裴仲宁，“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可我有预感，家明他还活着！”
“只要找到溶洞，就可能救出家明。”
裴仲宁没说话，迎着裴温的目光，过了好一会而才开口，“你说他被火烧焦了。就算他真的在溶洞里，一个人怎么可能被烧焦后又复活？”
“我……”裴温语塞。她想说“我就是知道”，却连自己都知道毫无说服力。
“梦都是假的，小温。”
真的是假的吗？那样清晰的画面，她甚至能感受到雷家明的害怕和绝望。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就像冥冥中的指引，把真相拓印进了她的脑海。
“不，我知道那是真的……”她试图争辩，尽管没什么说服力。
“如果是真的，我更不可能让你去。”裴仲宁语气严厉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超自然现象，还是鬼怪生物？你知道你是**凡胎吧？”
裴温哑口无言。
仲宁说的一点也不错。假如那个梦是真的，那她就算去了也跟送死无异。哪怕是仲宁，哪怕是全镇的男人一起上，都未必能救出雷家明。
最重要的是，如果梦是真的，超自然生物是真的，那么流怪的传说大概也是真的。那些死亡——也是真的。
那么雷家明凭什么是能死里逃生的例外？
她沉默下来，无法反驳。裴仲宁也没真的指望她回答什么，只要她愿意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出去以身犯险，他别无所求。哪怕不去寻找雷家明令人良心难安，他也认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裴温更重要。
“我想再睡一会儿。”裴温轻声说。消沉地拉起被子蒙住眼睛，重新躺下，无声表达着抗拒。
裴仲宁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低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咔哒一声，房门被关上，被子里的裴温睁开眼睛。
她知道仲宁是为她好，也知道以她的战斗力，去东湖是以卵击石。可是让她视而不见，她做不到。雷家月和柘岚，她们两个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一个是雷家明的姐姐，一个喜欢雷家明。
那个梦有蹊跷不假，但在眼下这种情况却是唯一的线索，她实在没法视而不见。
她必须为了朋友们，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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