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郁帘青也没再想着要将人拉起来，索性一撩袍摆蹲在了李镇长面前。
两人一蹲一跪，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为什么？！”郁帘青酸溜溜地问，“难道你们已经找好下家了？”
哪个小浪蹄子敢从老子手底下抢人！
他直起腰恶狠狠地瞪视了一圈儿，桌上的天卡们纷纷狂摇脑袋，恨不得剖脑花以证自己没那意思。
“……并非掌门所想那样。”李镇长面露赧然，“我们这些人，往上数几代都是从不同的地方走出来，为了找一片不需要受仙门统治、也没有混沌的地方，最后竟真的找到了这儿。却没想到，安稳了一百多年……混沌终究还是来了。”
李镇长将脑袋低低埋进自己手背：“希望掌门准许他们离开，再寻他地落脚……多谢掌门。”
“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所谓，”郁帘青昧着良心说，“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起来咱俩坐着说。”
李镇长被他半托半扶地请回椅子上，郁帘青佯装大度地又问：“但你们要迁去哪儿找？没有混沌……这种地方很常见吗？”
他虽然是在跟李镇长说话，却微侧着脑袋，向身旁的天卡刷刷飞眼刀。
温泽默契接话，一脸正直道：“并无这种地方。”
李镇长：“确实……此前只有这一处。”
三足楼能交流的不仅有物资，还有三两消息。
至少请三足楼入驻的地方，再没有像他们这样原先没有仙门庇护的。
没有仙门，也没有三足楼，凡人也不是不能生存，只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多少有些困难，大家就权且当做没有。
郁帘青暗戳戳劝他：“况且，就算是有，你们这样找不是大海捞针？外面那么凶险，路上又碰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办？”
李镇长：“不管怎样总还要去寻上一寻……”
听人这么说，面前还略带稚气的年轻掌门脸上显出一种没有恶意的迷惑。
他漆黑的瞳仁里十分干净，没有鄙夷，没有嗤笑，似乎只是单纯不理解他们这种莫名其妙的送死行为。
李镇长抬首看着郁帘青，稍稍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猜想这少年人八成是什么修仙世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宝贝子弟，因此善良、纯粹，长得很好，却也娇嫩得紧，似乎根本未见过什么世间险恶之事。
要把什么阴私说与他听，都觉得是污了他的耳朵，脏了他的眼睛。
郁帘青不知道自己因为不熟悉世界设定，表现得单（懵）纯（逼）了一点，形象莫名高大了许多，稀里糊涂地就在对面npc心里刷了一波好感。
李老头哪知，什么怜爱、什么纯粹，这心黑的小掌门根本都是没有没有的。
说白了，这763个凡人郁帘青没有一个一个见到，那么对他来说就只是个数字，如果放在游戏资源栏里，那就和763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心里就只想着再说点什么，能把煮熟的鸭子再按回自己锅里。
但不管郁帘青本质上再怎么样，李镇长依旧一无所知。
他心怀愧疚地艰涩道：“我等凡人无力抵御混沌，只能依附左近仙门而活。身家性命把在别人手里不说，主要是难以忍受仙门苛待。”
“——哦，并不是说掌门您苛待我们的意思。”
郁帘青：“……没事咱的求生欲可以不用这么强。”
仙门如何与被庇护的凡人相处，这部分设定郁帘青还比较陌生，他一边安慰李镇长些废话，一边隐隐给祝掌门递了个眼神。
作为一门之掌的人精果然十分上道，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嘴皮子，一道细细的声线传进郁帘青耳朵里。
郁帘青听了一会儿传音，也基本明白过来。
这个世界观下的修仙界比较特殊，仙门各自圈地，就像古代的诸侯国。
但圈外混沌横行，普通人只能依附仙门而活，既不能像其他修仙小说里讲的那样仙凡两不相扰，甚至连跑路找下家都做不到。
再加上修士虽也是人，却一向觉得自己与渺小凡人有云泥之别，因此仙门的地位便比土皇帝还土皇帝。
好一些的仙门便只是收保护费，过分些的便把凡人当奴隶使唤。
祝掌门虽然只提了几嘴，但郁帘青也能猜想的出，那些凡人的处境大概比拐去黑煤窑上工的长工还艰难，而且这种艰难还十分普遍。
郁帘青点了点头：“我大概明白了。”
李镇长似乎也猜到了什么，只苦笑说：“因此我等……其实只是想寻一条生路。”
“强者独辟蹊径或许会柳暗花明，然自不量力者强求，便只能自寻死路。”
郁帘青微讶扭头，看向旁边突然出声的亓真。
说话间外面天光已灭，室内点了再多灯烛也免不了比白日要晦暗一些。
这位半瞎双眼蒙着一层茫茫灰翳，灯光下，面无表情的脸孔上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像是察觉到郁帘青的目光，亓真转过头来，忽然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
那笑容如春冰乍破雪消融，将他脸上本来的寒意都驱散了。
“啊……掌门莫怪。”亓真轻声说，“我们阵宗浸淫风水堪舆一道良久，因此比较信天命。”
“哦哦哦——！”郁帘青恍然，双手合十颔首道，“尊重，祝福。”
亓真的笑僵了：“……？”
虽然掌门的神情十分柔顺，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
郁帘青没兴趣给他解释什么“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就像是跟清朝后宫的妃子们宣扬男人可以不三妻四妾、给地主家的黑奴解释干活应该得到工资一样，他们从小在那样的生活环境长大，根本接触不到其他的概念。
说一句话自然轻巧，可真正要掰改他人的想法，恐怕也得经过十年、甚至百年的营造耕耘，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思想氛围才行。
不过郁帘青并没有这个意愿。
他是来玩游戏的——就算现在似乎是不是游戏还是个谜，那他也不打算引领思想解放运动，只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不过虽然郁帘青不打算进行观念输出，但不耽误他对这群勇敢离开家园寻找自由的凡人产生一丝赞赏。
毕竟这多少属于思想觉醒，对于其他在仙门的管辖躲避混沌的凡人来说，已经非常前卫了。
之前郁帘青制定工作计划的时候雄心勃勃，努力将八百人的去向都想了个大概，谁知道人家是有思想的npc，还不一定同意。
他把计划表在心里飞速过了一遍，看起来没什么太过压迫的条款，这才清了清嗓子组织语言开口道：“咳咳，我觉得你们也许也不需要走。”
“——你别急，不是说我不想放人，而是我们陋室宗温泉山庄，跟你们以前呆过的仙门不一样，我与你们这些凡人不是庇护者与被庇护者的关系，因此不打算奴役你们干活，也不打算收租，只是提供工作岗位。”
“明白吗？”郁帘青努力比比划划，“咱们两边应该是那种更加健康、现代，且民主的劳务关系。”
“……啊？”
李镇长一脸呆滞。
他非常不明白。
郁帘青解释：“就是我们温泉山庄提供岗位，你们来上岗工作。就像店里雇伙计一样，只签劳动合同，不签卖身契。”
“虽然我可能没法把你们八百个人的工作都安排明白了吧……但咱们可以规划一个发展方向！”
李镇长茫然地看着对面年轻的少年掌门人越说越激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光闪着似的。
“比如说，咱们小集团、大部落，在温泉山庄附近聚集出一个连锁互动的旅游城镇之类的。就是连锁农家乐！”
“当然，如果有部分人不想也没关系，那咱们之间买卖货物就按市价来。有混沌打过来的话，我们温泉山庄也可以提供对外的保护服务，按次收费。”
李镇长听得懵懵懂懂，但多少也明白了些郁帘青的意思，有些希冀地望着他。
郁帘青在老大爷期待的眼神中猛地打了个磕绊，重点瞬间跑偏：“先说好，我们打架也是承担风险的，收费肯定不会很便宜哦！”
“掌门的意思是，雇佣我们……住在您的山庄旁边？”李镇长有些迟疑地问。
“呃，不太准确。”
郁帘青给他解释了半天农家乐和旅游城镇的经营模式。
听完后，李镇长似是有些心动，但同时又心有怀疑。
他委婉地问了几句，但在郁帘青看来，李镇长的意思与明说“我觉得你这样做好像那个冤大头”没什么区别。
似乎是怀疑郁帘青在晚饭时喝了假酒，等酒醒了今日的承诺就不作数了。
郁帘青也没多解释，只简单说明自己没有兴趣当个奴役一方的资本家。
把自己往路灯上挂，那多缺德啊。
李镇长也不知信了未信，他并没有满口答应，只推说要同幸存的镇民们商量一下，接着便以天色太晚掌门该休息为理由告辞。
郁帘青多少能看出这老大爷的消极态度，他也没太在意。
毕竟口说无凭，就让时间见证一切。
勉强把他睡了七日堆积起的掌门杂务处理完，天已经黑透了。
郁帘青只觉得自己刚刚睁眼，干完活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要去睡了。
山里就这么一点不好，没什么灯，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除了睡大觉就没有点其他娱乐。
妈的，不行，太无聊了。
郁帘青回想起枕头底下那块由天生石化出的手机壳子，寻思着自己早晚得想办法把网给弄出来。
早先睡得久了，现在倒也不是很困。
郁帘青抱着猫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头一次很大度地问：“今天晚上你们谁侍寝？”
天卡们静了一瞬，紧接着纷纷表示掌门虚脱刚醒，要好好休息。
郁帘青：“唔？”
这群犊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孝心了？
郁帘青眯着眼睛扫视了他们一圈，只见天卡们看天的看天，瞧地的瞧地，亓真躲他躲得尤其明显，远远缩在了人群后面。
他心中一动，忽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亓师兄，困觉吗？”
亓真腰板猛地一弹，疯狂拒绝：“不不不不不不——”
众天卡刷刷分列两侧，在郁帘青和亓真之间列出一条道来。
亓真躲无可躲，只好抬起一只袖子掩住自己的脸。
郁帘青悠哉游资，从仿佛夹道欢迎一般的队列中间向亓真走过去。
“亓师兄之前来得不巧，才刚睡了一晚我就昏了，”他做出一副歉疚的表情，微微探身凑向亓真袖子后面的脸，“不如……今天补上？”
郁帘青凑得有些近，与他只隔着一道窄窄的袖子。
说话时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十分奇异、又勾人的气息，在他袖子后面若隐若现。
那并不是需要用鼻子来嗅闻的气味，是任何修士都难以拒绝的——
在场唯一一个真·男同脸颊莫名其妙热了。
亓真指天发誓：“我与道侣肝胆相照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郁帘青心里乐开了花。
果然就如同他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样，他跟温泽甘若饴聊天时，表示自己可能睡了一觉起来就弯了的消息全天卡也都知道了。
早说啊！
郁帘青想，他要是早知道这群人恐同，想和他睡又不想睡他，那为了良好睡眠，他一早就会跟他们出柜了！
郁帘青压住疯狂上扬的嘴角，用一种略带惋惜的语气问：“真不困？”
亓真：“在下今晚十分精神！”
“那太好了！”郁帘青欣喜地鼓了鼓掌，“正好今天我也不太困，走着，亓师兄载我去石头精——去我师尊的产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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