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窗外是永恒的虚空,一种近乎绝对的虚无。莉亚的脸贴在冰凉的复合玻璃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转瞬即逝的白雾,随即被循环系统无声抹去。那些星星是遥远的、沉默的定点,拒绝被解读。
“盯着那些光点看,能看出什么名堂吗?”一个沙哑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在她身旁响起。
是老陈。他脸上的纹路深刻,像是长期暴露在辐射和高温下留下的永久印记。他是少数几个会主动和孩子们说话的“叔叔”之一——这些短暂停留在他们生活中的成年男性,像随机出现的信号。
莉亚的沉默里没有答案。她摇了摇头。
老陈浑浊的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层层合金,看见某个失落的星球。“古地球时代,”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男女的寿命差不多长。后来,演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后来呢?”一丝好奇在她心底萌生。
老陈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堆得更深。他递过来一个用废弃螺丝和垫片拧成的、毫无用处的小物件。“后来啊,男性走向了力量与暴力的道路。过量的激素让我们在蛮荒里活下来,却也透支了生命的长度。”他摊开双手,那双手粗糙,沾着似乎永远洗不掉的油污,“看看这双手,还能再灵活几年?四十岁,就是大多数男人的大限了。”
莉亚听着这些词语,似懂非懂。在她的认知世界里,男性是大多数,他们和她一样来自公共抚养系统,是舰队稳定运行的基石,沉默而必要。
“而女性,”老陈的语气变得平淡,像是在复述一个早已确定的结论,“凭借更长的寿命,在工业革命后逐渐占据了社会的主导。当资本家发现,由女性组成的工厂管理层更便于管理、效率更高时,他们基于**的利益计算,迅速选择了女性。社会保障的精算表更是冰冷地显示,对男性的投入是‘亏本买卖’。”
他看向莉亚,眼神复杂,像是有许多未说出口的话。“据说在我们曾曾祖父那一代人的时候,社会甚至一度在人口压力下,为了稳定与发展,讨论过是否要系统性放弃男性。这就是我们被浪漫地称为‘流星之火’的原因——短暂,绚烂,然后熄灭。”
莉亚不懂,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是男性,所有的老师也是男性,像母亲那样的女人只是偶尔出现,她不明白这怎么能被称之为“社会主导”。
随即,她又想起了母亲,想起米拉,疏离的“技术工人7B-Gamma”。她正是这种“效率”的化身。想起母亲给她的那颗冰冷的小星星,这种残酷的社会结构对“被选择的”女性似乎也并非毫无剥夺,莉亚第一次感受到了“稳定与发展(繁育)”背后的重量。
●●
“远航者号”是一座漂浮的城市,其居民构成复杂,但莉亚接触最多的,除了同龄人,就是那些穿着深蓝色工装的技术人员和服役人员。他们大多和她一样——尤其是男性——来自公共抚养系统,是舰队稳定运行的基石。他们中的许多人,如同人类历史中那些被浪漫化为“流星之火”的先辈,在短暂的体力黄金期内,将自己投入到引擎区、护卫队等需要力量和即时反应的基础岗位上,是舰队这座精密机器中不可或缺,却也易于替换的齿轮。
老陈——和许多被培育为社会齿轮的工人们,会给她讲一些舰队外的见闻。例如某个星球上下着甲烷雨,某个空间站里住着像水母一样发光的智慧生物,某次引擎过载差点让整个舰队变成太空尘埃的惊险时刻。
这些故事,像一扇扇小小的窗户,让她窥见了“远航者号”之外那个光怪陆离的宇宙。
他们也会给她带些“礼物”:从农业舱“借”来的、口感像泡沫塑料但带着一丝甜味的合成草莓;用替换下来的光学镜片磨成的、能扭曲光线的“宝石”;甚至有一次,一位负责通信的叔叔,偷偷让她听了十几秒来自某个遥远殖民地的、充满了奇怪乐器声的音乐广播。
他们自己也是原子化社会的产物,缺乏传统意义上的家庭观念,但在莉亚面前,他们流露出一种笨拙的、近乎父辈的温情。他们是她的“叔叔”,一个模糊但温暖的称谓。
在学校里,关系则更为直接。孩子们像被随机播种的种子,聚集在一起。莉亚有几个走得近的“兄弟姊妹”:一个叫凯的男孩,对星图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个叫小夜的女陔,沉默寡言,但能用废弃电路板拼装出能动的机械宠物。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在有限的游戏区域里玩着自创的、模仿星际探索的游戏,一起分享偶尔才能获得的、真正的天然食物(通常是某个叔叔从特殊渠道弄来的极小一份)。
他们会互相保护,对抗其他小团体偶尔的欺凌。会在某个成员生病时,偷偷把自己的营养膏分给对方。会在深夜,挤在某个床铺上,小声分享彼此听来的、关于舰队起源或外星文明的流言蜚语。
这种关系,类似于亲情,却又有所不同。它建立在共同的处境和每日的陪伴上,而非血缘。它是温暖的,却也是脆弱的。毕业、调动、甚至只是分到不同的工作班组,就足以让这些“兄弟姊妹”各奔东西,联系渐渐淡去。
在这样一个由“稳定与发展(繁育)”主导、强调效率的舰队社会里,这种基于临时境遇的情感纽带,如同星港外的流星,绚烂却难以永恒。莉亚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珍惜当下,却从不奢望永恒。
【观察员有话说】:“流星之火”与“永恒之花”——听上去很美,直到你意识到这本质上是一份由社会起草、未经男性本人仔细阅读就强制生效的《关于短暂峰值性能与长期稳定性的社会责任分工及浪漫化包装协议》。该协议的精妙之处在于,它让被定义为“流星”的一方在燃烧殆尽时,还会因为自己曾经“绚烂”过而产生一种微妙的、被利用了还不好意思说的自豪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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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叔叔阿姨与兄弟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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