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增长,观景窗外的虚无对莉亚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吸引力。她会在规定的自由活动时间,独自占据舷窗前的固定位置,像一株朝着微弱光源生长的植物。外面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恒星临终前发出的、穿越亿万年的冰冷残光。那种绝对的虚无反而让她感到安全——在那里,没有规则需要遵守,没有情绪需要管理,只有永恒的、不带评判的沉默。
她的与众不同引起了老陈的注意。有时他会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同凝视那片黑暗。他没有再问“能看出什么”之类的问题,仿佛理解了这种凝视本身就是答案。他偶尔会带来一些舰船数据库里公开的外星生物图鉴,那些扭曲、奇异、完全不符合人类审美的生命形态,在莉亚眼中却比休息室里的人类面孔更真实。
她开始系统地查阅这些资料,如饥似渴地吞噬着关于异星生态的知识。坚韧的格拉克斯人如何在高压甲烷环境中构建城市;优雅的埃琉德拉人如何通过皮肤感知电磁场进行交流;纪律严明的塔科斯人将集体意识发展到何种近乎虫巢的程度。
这些生命形式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远航者号”单一人类中心论调的无声反驳。它们证明了宇宙的生命形态可以如此不同,进化路径可以如此诡异,这让她内心深处那个一直被压抑的自我,感到一丝模糊的慰藉。
凯,那个擅长星图的男孩,有时会成为她观察行为的唯一见证者。他会指着窗外某个暗淡的光点,用平静的语调告诉她那颗恒星的类型、距离,以及周围是否存在着已知的、可能孕育生命的世界。
“看那边,那个淡蓝色的亮点,”有一次,他的手指轻触冰冷的玻璃,“那是‘希望边际’星系的边缘。资料显示那里有一个大型贸易殖民地,多种族混居。”
莉亚凝视着那个微弱得几乎要被虚空吞噬的光点,胸腔里涌起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渴望。她想起历史课上学到的冰冷事实:在人类迈向宇宙的前夜,男性曾因其生理上的“先天劣势”,在冷酷的社会计算中,一度成为被战略放弃的一方。是星际殖民时代做大的资源蛋糕和对人口的空前需求,逆转了这一切。男性从“累赘”逆转为“战略资产”。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后那片光滑的皮肤——那里烙印着身份识别码,所有公共抚养系统出来的孩子都有。那个编码是她作为“永恒之花”主导时代产物的证明,也是她与那个被浪漫化为“流星之火”、短暂而绚烂的男性世界之间,一道无形却坚硬的隔阂象征。
一个多种族混居的地方…一个所有性别一起生活的社会…那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远航者号”更拥挤?还是说,那种拥挤会带着不同的色彩、声音和气味?会不会有一种连接,比“叔叔阿姨”和“兄弟姊妹”更……真实?
她感到内心有一片真空,是舰队的生活、定期的会面、同龄人的陪伴都无法填满的。那是对“更多”的渴望,对“不同”的向往,对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而非被环境赋予的“位置”的绝望寻求。或许,在那些形态各异的外星文明中,存在着能填补这种原子化疏离感的、更紧密的联结方式?这种念头像一个微弱的火种,在她内心的真空中危险地闪烁。
●●
这种渴望,在她完成初级教育后,舰队第一次在一个大型空间站进行为期数周的停靠补给期间,达到了顶点。
当她跟随人流,第一次通过气闸,踏上空间站的甲板时,各种感官信息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空气中不再是循环系统的单一气味,而是无数种族的体味、食物的香气、金属的锈蚀味、未知化学物质的淡淡甜味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浓烈鸡尾酒。声音也是嘈杂的,各种语言、机械的轰鸣、远处传来的音乐片段在她耳边轰隆作响,形成一种混乱的交响。
她的感官被各种形态的智慧生命淹没:
高大的、皮肤像花岗岩的格拉克斯人带着一股压迫性的气息走过;举止优雅、头部有独特颅冠的埃琉德拉人用柔和的语调交谈;几个塔科斯人穿着笔挺的制服,迈着整齐的步伐,金属般的外皮肤在灯光下闪烁。她还瞥见一个身影——一个身材异常高大、身披青铜色鳞片的瑟兰人,正与一位商人低声交谈。那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姿态,让莉亚立刻想起资料里的描述——这很可能是一位雌性。
“看那个瑟兰人,”凯在一旁压低声音,看着他的终端,“资料说她们的记忆是架构性的,像超级计算机,是文明的‘编织者’。而雄性‘承载者’的记忆则是全息记录仪,这让他们成为顶级刺客,但也永远困在过去的感受里。”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莉亚困惑地问,这些概念对她而言有些抽象。
“不太懂,”凯皱着眉翻看资料,“好像说她们是卵生,未受精的卵孵化出雄性,是‘消耗品’;受精卵才孵化出雌性,是文明的基石。就因为这样,他们的社会结构在联盟里一度备受争议。”
莉亚看着那个雌性瑟兰人离开的背影,想起基础社会课上的知识:人类因其独特的性别与社会结构,在刚加入星际联盟时也曾引发诸多好奇与争议。不同的生物学现实,却同样导向了复杂而充满争议的社会形态。
少年少女并不能真正理解瑟兰社会背后的沉重,这些知识只是让莉亚和凯兴奋起来,他们透过空间站巨大的观测窗,观察着占据了大部分视野的、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气态行星,以及远处清晰可见的、闪烁着各色灯光的“希望边际”殖民地的轮廓。
那里有土地,有天空,有他们从未真正呼吸过的“自然”。那里有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
这一切都让在这次之前从未离开舰船的孩子们感到心跳如鼓,甚至有些窒息,但更让他们灵魂震颤。
此后,当莉亚返回“远航者号”,重新感受到那熟悉的引擎嗡鸣和金属墙壁的包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她。这艘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巨舰,第一次让她感到了……狭窄。金属的墙壁仿佛在向内挤压,循环空气变得稀薄,那种曾经让她感到安全的规则和界限,此刻像无形的镣铐。
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就像某种深植于基因的本能,驱使着幼体离开不再适合的孵化场。她内心的真空,需要更广阔、更陌生、更真实的世界来填充。她开始疯狂地学习,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准考位于“希望边际”的几所大学中。
那不仅是通往知识的桥梁,更是通往一个可能让她真正“呼吸”的世界唯一的逃生舱。
【观察员有话说】:真空,宇宙中最常见的状态,对人类幼体而言却是一种奢侈品。当你周围的空气被规则、效率和循环系统填满时,那片一无所有的虚空就成了唯一的自由之地。这就像在一个人满为患的电梯里,唯一能让你感到私密的地方,是盯着显示楼层的数字——哪怕它通向的只是另一层拥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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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观星者与内心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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