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短，又是雪天，屋里暗得很快。似乎才吃过午饭不久，天就要黑了。明月去换了新的汤婆子，重新给裴云笙换上。
“公子看了这么久的书，歇息一会儿吧。您才刚好一点，别累着了。”明月一边给裴云笙掩好被子，一边说道，“屋里又暗，您别伤了眼睛。”
坐在床尾小墩子上绣花的清溪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公子，别看了。”
“看书有什么累的，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早就躺够了。”
话是这么说，但裴云笙把手中的书放下了。
清溪头也不抬地说道：“看书可累了，费眼又费心。公子要是无聊，和我们说说话吧。”
裴云笙看着清溪乌黑的发顶：“光说我了，天这么暗，你怎么还在做衣裳，别伤了眼睛。”
清溪还是没有抬头，专注于手里的针线：“这是公子年后要穿的衣裳，我必须得好好做才行。夫人送来的衣裳也就料子好些，样式和图案根本入不了眼，绣花也粗糙，还不如扯了布让我来做。可不是我自夸，我的手艺在整个明州可是最好的，就算去了玉京，也能和他们比一比。”
说完之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点自傲了，清溪赶紧补了一句：“但是和宫里的应该是没法比，公子您别嫌弃。”
裴云笙轻轻咳了两声，带着笑意说道：“我有什么好嫌弃的，说的我好像穿过宫里的衣裳一样。而且你手这么巧，和宫里的绣娘差不了多少。”
清溪被夸得眉开眼笑，却还不忘了谦虚：“公子您别夸我，我还有的学呢。”
裴云笙将目光转向明月，对她说：“去拿盏灯来吧。”
清溪终于抬起了头，急忙阻止明月：“不用点灯，我看的见。”
裴云笙又说：“再去拿张帕子来，反正闲着没事，我也学一学绣花。”
这下清溪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明月，然后再看向了裴云笙。不过急归急，这次却没抢着说话。
只听明月问道：“公子怎么想起学绣花了？这是我们该做的，您学这个又没什么用。”
裴云笙道：“难道非得有用才能学，照你这么说，那些马戏牌九也没有用，不还是一群人天天在玩。”
明月为难道：“可这，这确实不是您该学的。您要真是无聊，还是再看会书吧。”
裴云笙笑了一声。
明月也觉得她这话可笑，明明刚刚还劝裴云笙别看了，现在却又让他把书拿起来。但是比起绣花，明月还是选让裴云笙看书。
裴云笙的笑渐渐消失，眼角眉梢又恢复了那种有些疲累的模样，像是笼着一层云雾。
“看这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就算真下了考场，也未必能有个名次。还不如学些别的，以后说不定还有用。”
清溪终于忍不住辩驳道：“公子怎么能妄自菲薄，若您真能下场，必定能一路通畅，直抵太极宫。殿前面圣后，不是状元，也是榜眼。”
裴云笙对这种称赞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大哥拜了名师，又学了那么久，二十二岁才中了举。就算是这个年纪，也已经是极为年轻了。换做是我，不一定能做的这样好。”
“而且，你们忘了我要做什么吗？”
裴云笙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没有什么波澜，却看得明月和清溪的心往下沉了沉。
“你们觉得，陛下缺的是状元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明月微微低头，轻声道：“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将东西拿过来。”
清溪看了看明月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的裴云笙，瘪着嘴坐下，重新拿起篮子里的针线和衣裳，却怎么也下不去手，最后还是忍不住委屈地说道：“要不是大公子小时候将您推进了水里，您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裴云笙淡淡说道：“说了很多遍了，大哥是无心之失。”
“无心之失。”清溪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呓语，“就算是无心之失，可公子您的身子也确实因此坏了。一辈子的事，一句无心之失，就能抵过去吗？”
“不然怎样，要杀了他吗？”
一瞬间，窗外的风雪似乎都涌了进来。
“公子慎言。”明月已经拿着烛台和帕子回来。“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又要生出一场祸端。”
明月放下烛台后，拍了拍清溪的肩膀。过了一小会儿，清溪沉沉地说：“公子，我错了。”
裴云笙有些疲累地告诉清溪：“我并不是想要吓你，也不需要你认错，如果我一辈子都待在这个院子里，那随你怎么说都怎么关系，甚至你在院子里破口大骂，我都不会拦着你。
然后他缓了口气，声音轻轻的，像是立誓一样：“可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清溪听着这话，心里突然生出了恐惧，她抬起头来，带着祈求地看向裴云笙，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些支撑：“公子，我们能成功吗？”
“不知道。”
裴云笙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直视着前方，缓慢又坚定地说道：“就算不能成功，也得去试一试。”
另一边，环儿已经回到了庆春堂，向裴府的少夫人陈□□复命。陈□□此时正坐在炕上给裴大公子绣袜子，听完环儿的话后，教训了她几句：“二公子一直病着，你们平时要多关注二公子的院子，别偷懒不上心。二公子再怎么样也是裴府的公子，不是你们这些人能作践的。”
环儿跪在地上，低着头，只能连连说“是”。
陈□□看也不看环儿：“下去吧，要再发生这种事，你也不用在这里待了。”
环儿连忙退了下去。
环儿走后，陈□□身边的丫鬟上前一步，凑到陈□□身边小声说道：“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瞒着二公子生病的消息。”
陈□□道：“她是夫人送来的人，胆子能不大吗？”
丫鬟道：“哪也没有瞒着主子自己做主的道理，真要出了什么事，到时候还得怪在您身上。”
陈□□冷笑一声：“听说二公子的母亲生前是个难得的美人，还随她父亲在茶馆唱过几天曲，后来被老爷收进了府里，夫人因此备受冷遇，才对二公子母子一直怀恨在心。”
这件事，裴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裴云笙的母亲身体不好，早早就去了，留下他一个人。裴云笙再怎么说也是裴府正经的公子，裴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哪知裴云笙倒霉，本来就有些体弱，竟然还被大公子裴云策不小心推下了水。这下好了，都不用裴夫人动手，裴云笙自己就缠绵病榻，奄奄一息了。
而且这事还不能怪在大公子裴云策头上，他那时不过十二，确实不是有意将裴云笙推下去的，只是一不小心。而且他是裴府嫡出的长公子，就算裴云笙真出了什么意外，裴府也不能因为一个儿子丢了另一个儿子。
那丫鬟也知道裴府的大公子在裴云笙今日的处境上出了一点力，哪怕是意外，说出去也还是不好听，所以绕过了这一茬：“二公子在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多少还是有了些门道。这次我们没送药去，二公子不还是挺了过来。”
陈□□可没那么傻，她嫁进来还不到一年，却也知道裴夫人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这次是挺了过来，下次要是挺不过来呢？我嫁进来之后，夫人什么都不让我管，却偏偏嘱咐我照顾好二公子的身体。虽说他是我小叔，我顾着他点是应该的，但夫人分明是想将这个责任甩给我。真出了什么事，正好怪在我头上。”
那丫鬟见陈□□生气，宽慰她道：“虽说夫人是刁难了点，但好在大公子一表人才，书读得又好。等明年春闱，必然能挣个功名回来，说不定还能拔得头魁，一举夺冠。到时候小姐您就是状元夫人，多少人羡慕都得羡慕您。”
陈□□却不愿意听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知道裴云策聪颖，也知道他是真有可能搏一搏状元，但那又怎么样，她现在受的罪就不存在了吗。而且她虽然钦慕裴云策，但裴云策待她却只如寻常夫妻一般，只有礼数，没有多少感情。陈□□越想越生气：“二公子的母亲都没了这么久了，她还盯着二公子不放，要是真有这么恨，当时怎么不一刀捅死二公子，还留着他碍眼。”
陈□□的丫鬟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捂住陈□□的嘴，又惊又惧地说道：“小姐您说什么呢？这话要是被旁人听见可就完了。”
陈□□伸手拉下丫鬟捂着她的手，漠然道：“怕什么，这屋里又没有别人，外头雪这么大，连个鬼都没有。”
“哪也不能这么说啊，我的小姐。”丫鬟现在还惊魂未定，心怦怦跳。“可不能再这么说了，再说奴婢就要被吓死了。”
陈□□骂完之后，心里舒畅了不少，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瞧你这胆子，太小了。”
丫鬟附和道：“是是是，奴婢胆小，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吧，别说这些话了。”
陈□□“哼”了一声，却也知道刚才的话有些太过了。前几天裴云策生了病，她心里着急，又被裴夫人责怪，说她没有照顾好裴云策。事情堆在一起，她难免生气，才说出这些话来。
丫鬟也知道陈□□这些日子过得不顺心，挑了件开心的事情和她说：“您消消气，大公子不是说了吗，他这次上京，会带上二公子一起。等到了玉京寻个好大夫，替二公子看看病，养养身子。这二公子一好，您不就没事了吗？”
说到这个，陈□□昨天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确实开心了好一阵，但过了一日，她又生出了许多忧虑。裴云策这次是去赶考的，哪有时间照顾裴云笙？可要是照顾不好裴云笙，就他那个身子，到了玉京怕不是半条命都没了，还看什么病。这事怎么想都不太行，陈□□决定今晚和裴云策商量一下，要不先不让裴云笙去，要不就让她一起跟着，总之不能让他们两兄弟自己上路。
“公子，打听到了，庆春堂的人，刚刚是去了二公子那里。”
裴府花园的回廊之下，裴三公子裴云斐披着大红的斗篷站在檐下，听着身旁的小厮报上来的消息，厌恶地皱起眉头，一张脸比呼啸的北风还冷。
“送了什么？不会又是药吧？”
“是。”
裴云斐冷哼一声：“先去大哥那里。”
小厮提醒他：“公子，大公子病刚好，又忙着备考，老爷说过，让府里的人不要打扰大公子。”
“这有什么。”裴云斐迈开脚步，“我又不是什么旁人，就算爹知道了，也不会怪我。我倒是要去问问，说了不让人打扰，怎么偏偏还有人要让大哥操心。”
裴云斐一路疾行，没过多久就到了裴云策的书房，还没等底下的人通禀，就直接冲了进去，直到站到裴云策的书桌面前才停下。
裴云策被突如其来的寒意激得皱了下眉。即使下人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把门关上，刚才大敞的房门还是让不少雪花飘了进来。再加上裴云斐身上一身的寒气，又离裴云策那么近，简直像个冰块一样降温。
但这些还不至于让裴云策动怒，他只是平静地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先生有事吗？”
裴云斐快速解释了一下：“下这么大的雪，先生本来要留我，但我说家中还有事，先生就让我早些回来了。”说完这些，裴云斐赶紧问道：“大哥，听说你要带他去玉京看病？”
裴云策抬起头来，不急不慢地说道：“家中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裴云斐被他问得一时无言。
裴云策看着这个弟弟，心里终于生出了一丝不满。因裴云笙生母的事，裴府的老爷和夫人许多年来一直不合。但不知怎的，有一天又好了，还给裴云策又生了弟弟，而且比裴云策小了整整十岁。裴大人和裴夫人对这个小儿子是极尽宠爱，从小到大，几乎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裴云策彼时已经不是小孩子，自然不会因为弟弟受宠而生出不满，只是他也没法和这个弟弟玩到一起。后来学业繁忙，更没有时间关心别的。
他一直知道裴云斐被娇惯得有些跋扈，但平日里也算是安分，可一旦遇到有关裴云笙的事，就像猫遇到狗一样，开始发狂。
裴云斐终于顶不住裴云策的目光，把头一歪，无所谓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但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不好随便在先生家里留宿。”
“这么说，我还得夸你有礼数。”裴云策嘲讽道。
裴云斐转过头来，没什么好气地喊了一声：“大哥，你就先别揪着我不放了。我问你，是不是真的要带他去玉京？”
裴云策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一双眼睛盯着裴云斐，沉声问道：“你给说我清楚，他是谁？”
裴云斐：管他是谁，反正不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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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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