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一日又一日，新年换旧年。
对于盛朝的百姓来说，这场关于年的庆祝，差不多要持续两个月。一进入腊月，各家各户就开始为了过年准备着，打扫房屋，置办年货，裁制新衣，筹备宴席，从月初忙到月末。吃过年夜饭后，还要守夜。鞭炮一响，旧年的一切都暂时的结束了，新的一年便开启了。
今年是当今天子登基的第七年。过去的六年里，天子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平天下、整吏治、兴水利、劝农桑，还革除弊病，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在天子的治理下，盛朝上下焕然一新，各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俨然已是太平盛世的模样。
天子比谁都清楚这些变化，故而在腊月二十的那一天下旨，从新的一年起，改年号为承平。
在络绎不绝的鞭炮声和祝贺声中，承平元年，开始了。
正月初八，百姓还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之中时，各地官员已经开始了又一年的忙碌。不过这个时候，忙也忙不出什么东西。假期之后的第一天，人还有些怠惰，今天大部分官员都只是准时出现在工作岗位上，聊聊天，整理整理东西，将这一天混过去。
不过这种混日子的情况顶多持续三天，因为各地官员不论官职大小，都要在正月二十五以前，将今年一年的计划和预期写好，提交给自己的上级。一层又一层，直到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各州刺史、大都督以及十六卫大将军等其他要员将本年的报告交给天子，天子再将今年的计划以及可能的变动下发给全国官员，才算完毕。
除了本来就要交给天子的报告之外，天子也会查看其他官员的报告。故而各地官员的报告都是一式三份的，一份自留，一份交给上级，一份送到中央。进了中央之后，专管档案的档案处就会将报告编号。陛下每年会随机抽取一些数字，查看这些报告。
这种情况完全是随机的，被天子看到之后，是福是祸，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曾有一位外地的官员两年都被抽中，可谓是“幸运”至极。好在他本人稳得住，又有能力，两次年终总结时，都被评了个七分，任期结束后，顺利调回玉京。
不过被天子抽到的这些官员，年底的时候不一定会再次被天子过问。不然就只有被抽到的人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其他人就可以心里一松，安枕无忧了。年初的计划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只是个计划，而计划总有赶不上变化的时候。年底的评价才是最重要的。这一评价涉及太多，往往要从十一月中旬就开始进行。评价也严格，五分就算合格，大部分官员只能拿个六分，七分已经是远超众人，八分更是凤毛麟角。至于九分，这六年来，一个没有。
而至于为什么要在正月二十五之前，而不是正月三十之前将计划交上去，是因为天子的生辰就在正月三十。官员们心照不宣，将最终期限默默提前了五天。剩下来的几天，大家要全力准备庆祝陛下圣寿，谁还有时间去看你的报告。哪怕很多人年前就开始准备献给天子的礼物，最后几天也还是要再三思虑，反复斟酌。就算天子说过生辰而已，不用大办，也不会有人真的傻到什么表示都没有。
得此明主，官员们庆祝，百姓们也跟着庆祝。故而整个正月，盛朝上下都沉浸在节庆的氛围里。
但今年初八和往常有些不一样。玉京的一些官员，除了划水摸鱼之外，还得到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和朝政无关，并不妨碍他们躲懒偷闲。但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没有一个敢掉以轻心。
因为这个消息，关乎当今天子。
夜幕降临之后，各家各户亮起灯火。临近十五，玉京城中各式各样的灯笼几乎挂满了整座城市，照得黑夜如同白昼一样。街上的人络绎不绝，每隔几条街还能看到彩车。江边上还会燃放烟花。每晚放的花，都是玉京的权贵富豪买的。除了庆祝节日或国家大事，或者天子下令之外，玉京是不允许私自燃放烟花的。当然，玉京的权贵名门也没有傻到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放花炫耀。
但正月不一样，朝廷开放初一到二十九的烟花燃放权。从戌时到亥时，整整两个时辰内，都可以燃放烟花。只是这燃放烟花的机会，是要出钱向朝廷购买的。而且名额有限。凡是买了这时间的，都会写在玉京便民的告示上，公布出来。燃放烟花的当晚，曲江边上还有专门的人在燃放烟花之前大喊，“某某王府贺天下太平，新年安康，请玉京百姓共赏烟花”，或是“某某大人庆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与玉京百姓共享盛世”之类的吉祥话。围观的百姓听后，齐齐喝彩一番，然后开始放花。
玉京的权贵们，为了这一声，争相出价。但规定的价钱就是这些，名额也有限，也不许转让，没买到的，就只能等明年。这两年来，还有些其他州的官员富豪，也加入到抢购烟花的队伍中。打着人虽然不在这儿，但先把名声打响的主意。这一举动，使得“买花”这一活动，更为艰难。
那些买到花的人家，还要包下曲江江畔的某座酒楼，等放花的那天晚上，全府上下盛装打扮，齐齐出动，一起去江畔看花。往后的一年里，还时常会不经意地和人提起，曲江的烟花多么漂亮。末了还要抱怨一句，漂亮是漂亮，但就是人也太多了，挤得慌。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要是也买到了花，就会附和道，是呀是呀。要是对面的那个人没买到花，就只能在心里嘲讽，显摆什么呢，你家包了酒楼，人多也挤不到你。
就在这样热闹欢乐的气氛之中，吏部尚书李霖趁着夜色来到了左相赵覃的家中。
穿过曲折的庭廊和小径，李霖见到的花厅中的赵覃。
李霖行礼之后，笑着对赵覃说道：“大人这里真是安静，下官一路从家里过来，耳边现在还有人潮的声音。”
赵覃坐在茶几前摆摆手：“人老了，折腾不动了。”说着示意李霖坐下。
李霖在赵覃对面坐下，脸上依旧挂着笑：“大人这年纪，正是奋发有为的好时候，哪里老呢？”
赵覃闭着眼睛：“别拿陛下的话来揶揄我。”
李霖拱手：“下官岂敢，只是觉得陛下说的确实有理。”
赵覃“呵”了一声。
“歌舞升平是好事，虽然吵了些，但到底不是哭声是笑声，你就算嫌吵，也不要表现得如此明显。”
李霖道：“下官自然知道。盛世太平，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出不满。何况这外面虽然热闹，但到了子时，也会平息下去。”
看着对面头发花白的赵覃，闭目静坐的赵覃，李霖轻笑道：“不过这声音确实有些喧闹，不然陛下怎么会跑到西山别居去呢？”
片刻之后，赵覃睁开了眼睛，看了眼对面的李霖。
刑部尚书李霖生了张娃娃脸，又爱笑，即使年逾四旬，看起来依旧英俊。
“太极宫广阔，紫宸殿又远离玉京民众聚集之处，街市上的声音，怎么会传到陛下耳中。”
李霖：“那想来陛下去西山，是另有原因了。”
赵覃：“别绕圈子，有什么话直说。”
李霖又笑了，谦逊地说道：“下官想说什么，大人您必定早就知道。”
赵覃没有出声。
“和陛下有关的消息，若是没有容与和孙若锦的示意，是传不出来的。既然这个消息出了宫，必然是这两人想让我们知道。只是下官不明白，这两人让我们知道这个做什么？”
赵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李霖说：“若是一时想不出来，不如再想想，这消息传到你耳朵里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李霖微微低头，开始回忆今天早上才听到的这个消息。
初一到初七，是盛朝官员放假的日子，但放了假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初一的大朝会，是官员们给天子拜年的时候。虽然天子减免了朝会的程序和参会的人员，但基本还是要忙上一天。不过天子还未立太子，初二的日程便没有了。
今年和往年一样，初一一过，天子就离开玉京城，去了西山的别居。天子通常会在西山待上五六天，初七或者初八的时候才会回到太极宫。对此，玉京的官员和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了。百姓甚至认为陛下是为了勉励自己不要耽于享乐，才会离开热闹的玉京城，前往幽静的西山。
不过事实到底怎么样，天子不说，谁也不清楚。和在宫里一样，天子在西山的事情，一件也不会传出来。
可偏偏今年有件事离开了西山，传到了玉京。
除了天子和身边的近侍之外，谁也没有去过西山的天子别居，因此他们都不知道，原来在西山别居的某个院子里，没有土地，只有一片水池，里面种了一池的荷花。
夏荷开败之后，只留下一片残荷，颓然地立在水中。
留得枯荷听雨声。
听说天子极喜欢这片残荷，在西山的时候，时常坐在屋里，开着门窗，凝视这一池的残枝败叶。
今年初二的晚上，天子依靠在榻上，借着烛光看着院子里的荷花，突然问身边的容与和孙若锦，生平可曾有过什么不快。
容与和孙若锦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思索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询问天子何意。
天子再次问道，你们跟在朕身边，也算是立于万人之上了。可就算是万人之上，真的能全然快活，不曾有一刻觉得疲惫不堪吗？
容与和孙若锦听了这话之后，连忙跪倒在地，满院的宫女太监，也齐齐拜服。容与眼中含泪道，陛下何出此言，奴才几人能跟在陛下身边侍候，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再不敢求别的。要是有什么不快，也是因为陛下有什么不快。陛下心有忧虑，我等便痛心疾首，夙夜难安。万望陛下珍重自己。
天子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让他们都退下。
容与和孙若锦还想再劝，天子却不愿再听，二人只能离开。
院中无人，也不知天子这夜看了多久的残荷。
只知道第二日，天子又恢复了往常模样。
李霖将他听到的消息在心里又想了一遍，确定了一下之后，开口说道：“生平不快？陛下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一路走来虽偶有波折，但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陛下又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轻易不会动怒。能让陛下动怒的，都被陛下解决了。”
“时至今日，唯一能让陛下烦忧的，似乎只有，东君。”
李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赵覃。赵覃的眼睛依旧如一池深水，不起波澜。但李霖还是能从赵覃的脸上看出来，他猜的和赵覃想的一样。
“宦官内侍，从来只讨陛下欢心，不管别人死活。陛下不高兴，他们比陛下还不高兴。而且他们整日跟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的了解自然也更多。你可有想过，东君离开玉京三年，为何今年才有陛下不悦的消息传出来？”
李霖想了想，道：“大概是，时候到了。”
“没错，是时候到了。”
赵覃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新年已至，这是东君离开的第四个年头了。宫中的人向着陛下，厌恶东君，却因为陛下待东君宽厚，迟迟不敢有什么动作。朝中诸人也因陛下不喜，从不过问陛下的家事。但大家只是不说，这么多双眼睛却一直看着呢。陛下与东君两地分居，后宫又空无一人，谁还没动点心思。”
李霖道：“所以容与和孙若锦的意思是，时候到了，该有所动作了。”
赵覃看向他：“正是。”
话说到这，李霖的脸上又挂上了一贯的笑容：“这意思隐晦，可不好猜。知道这消息的人也少。而且就算猜着了，怕是一时之间也没人敢动。”
赵覃道：“朝中没有人动，宫里的人也不会闲着。只是他们找到的人，身份难免低微，陛下要是拒绝，他们也没办法。”
李霖玩笑道：“所以这是让我们打头阵？”
赵覃“哼”了一声：“下面的人又不傻，有钱有权的，何必要冒这个险。没钱没权的，又选不出个人。”
“所以这事就这么泡汤了？”
李霖边说边笑，心道要不是我们这位陛下如此威严，又如此情深，他们何至于在这里想这些事情。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确没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正经事。
毕竟难度太高，想也白想。
谁知否认了一晚上的赵覃突然说道：“倒也不是。”
“这里正好有个人，符合所有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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