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护城河上的画舫如浮动的楼宇。水波荡漾,将散落在河面上的灯光碎成了一片片流动的星子。
春江月执壶仰脖,酒水经唇角溢出淌落在衣襟上。
他身旁一头簪红花的男子一把揽住他,喷着酒气劝道:“京都算得上什么好地儿?嗯?那边的人,个个都是势利眼,追名逐利,连说句话都要装腔拿调一番。”
对面那一身团花锦袍的男子也跟着附和道:“所以说,这落榜啊,其实是个好事儿——哎,阿春,我可不是在说风凉话,我是当真这么认为的。京都那地儿我也不是没去过,不论男女,个个都涂脂抹粉的,穿得比那戏台上的旦角儿还骚。讲个话非要同你弯弯绕绕,一句话能给你拐十八个弯,不知道是舌头捋不直还是咋地。”
“阿春,咱禹州人心眼少,性子直,那种地方定是待不惯的。这是老天有眼,省了你去那种地方遭罪。”
春江月两颊酡红,举起酒壶招呼众人道:“去他娘的武试,这破榜爷不稀罕。从今以后,我……就陪我的弟兄们在禹州,过好日子!”
“来来来!!干一个!”
“为好日子干一个!”
杯酒下肚后,那簪花男子捶了捶春江月的胸口道:“哎!小子,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娴儿的喜酒?”
春江月抿唇苦笑,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那团花锦袍男子道:“此事他们两家还未谈妥呢。慕容家那老爷子比这软红坊的老鸨心还黑,张口就要一百二十两,卖女儿也没他这么卖的。”
簪花男子冲二人使了个眼色,双手在肚子前比划道:“买个大的,赠个小的,一百二十两,也不亏,哈哈哈哈……”
那团花锦袍男子啐了口枣核,笑道:“你可别在这儿什么大的小的,那老爷子说了,江月家若拿不出这个数,就将阿春请到大牢里坐着。”
簪花男子挑眉:“她家府衙里有人?”
团花锦袍男子啧了一声,指点道:“有个姓慕容的南监巡司,你给忘了?”
“噢噢噢!”
簪花男子恍然了悟:“娴儿的堂兄,我想起来了。”
团花锦袍男子搁下手里的干果,弹弹手指,抖落手上的渣滓后,斟了杯酒道:“阿春,此事也不难办,无非就是银子的事儿……”
“你是说去钱庄拆点儿?”簪花男子在一边磕着瓜子儿看他。
团花锦袍男子给自己斟满一杯后,又给春江月满上一杯:“那倒不必。他阿姊不是还没出嫁么?我算算啊……那江月姊姊的年岁着实有些大了,迟迟不嫁,也是压着阿春的婚事。
“正巧,那司徒老爷不是看上他阿姊了么?那司徒老爷出手阔绰,以他阿姊的聘金来作娴儿的聘金,刚好解了他江月家的燃眉之急,这难道不是双喜临门,两全其美的事儿?”
“我正有此意!”簪花男子抚掌喝道。
春江月的神色没有变化,显然对此一早便有考虑。
“如此一石二鸟的法子,阿春你还在顾虑什么?”簪花男子见他眉目不展,出声问道。
团花锦袍男子道:“他自是愿意。这桩皆大欢喜的好事,若真要有谁不乐意,也只能是他阿姊了。”
“嗐!”簪花男子不以为意道,“你阿姊即便再不欢喜,能眼睁睁看你去坐牢么?”
团花锦袍男子默了默,继而眯着眼劝他道:“阿春呐。你阿姊呢,在这禹州,的确是个小有名气的美人儿,可年岁也着实不小了。旁的女子在她这个岁数孩儿都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你阿姊性子倔,迟迟不肯嫁人,再这样下去,可真没有人家敢要她了。压着你的婚事不说,你江月家好歹在禹州也有点名声,若家里真赖着一个黄花老闺女,这……这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春江月的脸色有些难看,团花锦袍男子趁时说道:“你是江月家未来的家主,让你阿姊应了这桩好事也是替她着想。不光为了她的名声,更是为了你江月家的名声。”
春江月面色醺然,执壶替他两位弟兄斟满杯酒后,举杯吆喝道:“来来来,干!”
“干!”
“干!”
……
.
近来,花江月发现家里总提她的婚事压着弟弟的婚事了,总问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子。
花江月预感不妙。
虽说她在京都时就预料家里会借此机会催她婚配,可也没想到这操心春江月的婚事竟渐渐变成了操心自己的婚事。
若不是春江月的婚事需要自己这个长姐留在禹州跟着一块儿主持操办,她真想立马离开家回到京都去。
晚饭时,她将今日在各大钱庄了解的拆借之事详细道出,想让父亲拿个主意,却见父亲点点头,没有应她拆借之事,而是说道:“今日……司徒员外来家了。”
司徒员外?
花江月问道:“是做过监生那位?”
“是。”江月家主答道。
是来给江月家拆借银子的?
花江月的直觉告诉她,没有这么简单。
她感觉面前几人正等着她问下去,花江月索性不理,顾自夹菜吃饭。
“他领了媒人前来说媒,我已将你的庚帖交予他。”
花江月手一僵,抬眼看向她父亲:“他已婚娶过两次,家中小妾无数。”
“你年纪也不小了,那司徒员外温文儒雅,家境殷实,左不过长你十来岁,算得上是个良配。”
花江月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两任夫人都要离开他?”
闻言,春江月立即在一旁补充道:“第一任是司徒员外休的,第二任才是和离的。”
“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况且,那是司徒员外自己的家事,旁人不好去打听。”
花江月鼻尖一酸,垂眼看着手中的碗筷,喃喃道:“我不嫁他。”
“那你要嫁谁?”江月家主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花江月不答,只湿了一双凤眼。
春江月小心瞥了眼花江月,小声说道:“阿姊和我们军中一个……”
“想都别想!”
江月家主大手一拍,震得桌上碗筷直跳。
“那毛头小子年岁差你一大截不说,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在禹州无名无姓的,你跟着他吃什么喝什么?”
花江月红着眼眶忿忿地看向春江月——显然,此事是春江月提前透露给父亲的。
“你若找得到条件比那司徒觉人更好的我自是依你,不然,这就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
花江月苦笑,而后冷冷回道:“父母之命就是卖了女儿来充作儿子的聘金么?”
钟离夫人大惊,紧接着耳边就传来她丈夫的一声暴喝。
“你放肆!”
“我放肆?我不过就是这个家的一件物什,差钱了便可以随时将我抵出去,我说错了么?”
“啪——”
一记清亮的耳光打在花江月的脸侧,她那白皙如雪的半张脸登时如染了桃色一般。
“花姐儿!”钟离夫人连忙将她扶起身来,查看她的脸。
“凭何?”花江月朱唇紧咬,仍止不住正簌簌而落的眼泪,“凭何他春江月欠的债要我来抵?要将我卖了来还?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造孽啊!!!”
江月家主瘫倒在木椅上捶胸顿足。
春江月吓得赶忙上前给他父亲顺气,同时回头朝他阿姊斥道:“你快闭嘴吧!!难道要将爹气死你才乐意?”
江月家主指着花江月,颤颤巍巍说道:“都怪我和你娘……平日里纵坏了你……才使得你这般忤命不孝……不敬亲爱……真是……你真是枉为人子……”
花江月摇头,痴痴地笑了起来:“是,是我不敬亲爱,枉为人子。是我年近三十不嫁,让江月氏颜面扫地。我该死,我有大罪,我活该卖身赎罪……”
“孽障啊——”
见父亲胸前起伏剧烈,脖颈额前青筋暴凸,春江月忍不住大声朝花江月吼道:“出去,滚出去!”
钟离夫人拉着花江月,好劝好说将她劝了出去。
.
阿姊,见信如晤。
与阿姊京都一别,至今已一月有余。念阿姊音容笑貌,念阿姊寝食安好。
今日我于铜锣巷见有挑担卖白玉桃者,阿姊爱吃。然白桃易坏,恐阿姊归时已不得鲜食,我遂请人制为蜜饯,封于罐中,待阿姊回京都来尝。
今有喜讯应报阿姊知,我得中武试甲榜,又蒙受骁骑尉青睐,不日将入骁骑营,今后必当勤勉任事。阿姊且候我两载,我很快攒足银钱,请人去禹州说媒。
烈拙舌,纸笔难诉衷肠,惟愿卿安,速速归来。
长风烈。
.
春江月看完后将信纸揉作一团,扔到一旁几案上的渣斗里。
江月家唯一的伺候婆子每天都会更换这渣斗。而她已经连着好些日子都见着这渣斗里有废纸团。
她在这个家向来不会多言,只手脚麻利地把活儿做完早早领了钱回家。
她现在正端着饭菜从大堂经过,见到春江月坐在里面也不会上前去打声招呼,而是径直走向花江月的房间,叩响房门:“花姐儿,饭菜好了,来拿。”
见里面没动静,婆子打开门锁,推门将饭菜搁至屋内的地上,又重新关上房门锁上。
花江月瞥了眼房门口的饭菜,重新收回了视线。
她的嘴唇发白,像是被抽干了水的花瓣。她的眸光也黯淡无神,整个人坐在桌边可谓是没有一点精气神。
饭菜送进来没多时,房门的锁重新被人打开。
钟离夫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地上的饭菜。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掩上房门,将饭菜端至桌上。
“花姐儿……”
钟离夫人刚一出声,花江月就将头别过去。
钟离夫人拾起木筷递到花江月跟前:“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花江月没有伸手来接。
钟离夫人的哀愁中带着一丝恼意,她有些哀怨般地嗔道:“你不嫁便不嫁,何必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
花江月转头看她:“我可以不嫁么?”
钟离夫人看着自己这个大女儿,若说春江月生得就是老爷年轻时的模样,那花江月就是他们夫妇二人最好的结合。
花江月眉眼与鼻子像老爷,嘴唇与下巴像自己。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钟离夫人怎么会不想依她疼她?
“都怪娘,”钟离夫人抬手抚上花江月的脸颊,“怪娘将你生作女儿身。”
若是将你生成个儿子,老爷也不会再去外头找个小妾生下阿春,你就会是这江月家唯一的继承人,无论做什么,大家都宠你爱你。
“娘,我不想嫁。”
钟离夫人放下手,转而握住她的手有一搭没有搭地聊了起来:“你虽是女儿,可也是江月家嫡出的长女。老爷和我打你小时候起便十分疼你,后来即便是有了阿春,只要你想做的,我们也会尽力依着你。
“阿春打小没了生娘,我们在什么事上也会多让着他点,你这个做姊姊的爱他护他我们也是看在眼里,所以花姐儿啊,这些年,在这个家是委屈你了……”
花江月看着她娘亲的眼神晦暗不明。
“你也知道,旁人在你这个年纪,早已在相夫教子了。你说你想去京都瞧瞧,我和老爷也不管外头人如何说三道四,也由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去京都闯荡。
“可如今,老爷和我……是再没有法子了……”
钟离夫人说至此处,从袖里扯出条手绢沾起眼泪来。
“家里只有你这个做阿姊的能帮帮阿春,你若不帮他……”
钟离夫人抬起一双婆娑泪眼,拉着花江月的双手说道:“但凡为娘的能有一点本事,也不会委屈我的花姐儿去嫁一个不如意的郎君。”
“你父亲只有阿春一个儿子,若让他落了个牢狱之灾,日后只怕是再难为他说亲……”
“我嫁。”花江月双眼无神,神情间尽是疲惫。
钟离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红着眼眶,伸手抱住花江月,捏着手绢的手轻抚着花江月的背,道:“是阿娘对不住花姐儿,是阿娘无能,让花姐儿受委屈了。娘不求花姐儿念及父母之恩,只求花姐儿少恨些娘,不要怨你父亲……”
“娘,不用再说了,”花江月心灰意冷道,“我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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