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将至,裴玉澍很快开始着手修治那株珊瑚树。
这尊盆景以珊瑚为亮点,无需多加装饰喧宾夺主。但既是太后所需的东西,便需要些特殊的巧思在里头。
裴玉澍并未裁剪珊瑚树的枝丫,而是直接将整株树固定在棱花盆里,盆内以宝石珠玉为泥土,树下扦插了拟真的白玉草植。除此之外,也添了一个鎏金转经筒进去,是机械驱动的,扭动发条便会自己转起来。
那还是她跟着查尔斯学习多日机械钟表后想出来的,指针转动同转经筒的原理并无太大差异。
太后传人来告诉她,后日将珊瑚树带到寿明寺东边的庆园里,太后将亲临。
裴玉澍遵照太后的意思,雇人把珊瑚树盆景送到庆园正院。
当日亦是个雨天,太后未到,已有不少侍女前来准备东西,裴玉澍赶紧收拾了手上的工具,检查珊瑚树是否有恙。
待她擦干枝丫上的雨水,已然听得园外仪仗驾到。
太后喜素简,出行所乘轿辇甚至没有贵妃隆重,但是身周皆围着宫里历练过的老侍从,虔诚地捧着太后的手,缓缓跨过几道被雨淋得湿润的门槛。
雨如丝不断,太后身后的伞晃晃荡荡,下方的流苏传出脆响,一声声,敲进裴玉澍心头。
裴玉澍未及问候,太后已差人将珊瑚树上覆盖的遮雨幕帘拉开。
雨丝逐渐打到盆景上,那珊瑚树本是血红色的,有几分妖冶的感觉,但此时淋了雨,莹润的质感削弱了那过分艳丽的色泽。裴玉澍又加以白玉修饰,又在枝丫上穿插了不少玉环,雨里玉环相碰,叮叮当当清脆入耳,整尊盆栽冰清玉洁。
众人唏嘘道:“太后您看,这珊瑚树比先前的模样更加清丽呢!”
“哎,下头还有个巧夺天工的转经筒,如此这般供在寿明寺,多好呀。”
太后细瞧珊瑚树,紧闭着的薄唇逐渐松开,牵起一个满意的笑。转而欣然对裴玉澍道:“很好。”
只需此话,裴玉澍便知道太后已认可她了。耳边不断响着众人的赞美声,裴玉澍心里飘飘然,太后对她万般满意,她便是找到了最有力的挡箭牌。
裴玉澍心里期待着太后要赏她个什么职,可园子外急匆匆跑来一位嬷嬷,躬身对太后道:“太后,外头宋将军又来求见了。”
裴玉澍遽然失色,太后亦是收敛笑意,鼻子出气哼出一句话:“又来了?他总想求见哀家,劝也劝不走,哀家只见他这一次,让他进来!”
侍从们出去传唤。
裴玉澍怎能料到宋千帆会来,她不想见,可免不了想看一眼。
长廊那头柳条在雨里晃动,春末青意盎然,宋千帆一袭青灰色马褂,不着配剑,脚下生风,修长的双腿越过门槛,气宇昂昂来到两人面前,向太后请安。
请完安,转而侧着眸子瞧裴玉澍。
裴玉澍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她本来想着宋千帆会问候她,或者同前几回那样说些让她难堪的话。
可是宋千帆一声不吭,就在原地跪着了。
裴玉澍有些不习惯宋千帆的冷淡,才多顾了宋千帆一眼。
宋千帆戴着便帽,帽准饰以一颗翡翠,雨天里,他额前还有汗,长眉入鬓,严肃的脸倒是更加俊秀好看。身上穿的是汉人样式的褂子,没有金银丝线修饰,就像一位很普通的少爷,只是他淋了雨,肩头的布料贴着身子,勾勒出常年征战沙场练出来的矫健线条。
裴玉澍心里暗叹,宋千帆不作妖的时候,的确是个很俊气、很讨女子喜欢的人。
然而下一刻,宋千帆开始作妖了:“太后娘娘,臣请求让夫人回府。”
后头的裴玉澍两眼一翻,真不敢想宋千帆这张嘴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宋千帆的母家属于太后的侄系,说来也是较亲的关系,若换做是平常人家,宋千帆向太后请求的也是家事而已。
但那是太后,宋千帆此举莽撞而僭越。
不待裴玉澍发声,太后便冷声道:“你说这话,难道是怪哀家占了你的夫人?哀家不过是让自己的匠女做事而已。”
裴玉澍松了一口气,转眼继续偷偷观察宋千帆,不巧,宋千帆那双锐利的眸子也转过来,两人一对视,各自又转回去。
不知谁比谁更尴尬。
太后此时真心想维护裴玉澍,毕竟裴玉澍做的这株珊瑚的确是合她心意,又道:“宋将军,哀家问你,治军之法你可熟悉?”
宋千帆颔首。
“既然如此,哀家亦想问,倘若你部下有一才子,你愿意把他拱手让人吗?”
“臣明白太后所言,但臣不过是想要见夫人而已……”
未待宋千帆反驳完,太后又道:“你提拔军中的才子,是为了打好这场仗,还是只想驯服他以此获得身处高位的快意!?”
这话一出,掷地有声,就连不被审问的裴玉澍都颤了颤。
此话谈及军事,宋千帆只怕太后这样问,是夹带了皇上的怀疑。
宋千帆对此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况且他从来不对权力的味道有所觊觎。他到底是个老实人,做任何事,都想着最好的一面:“自然是为了打胜仗,臣不愿以权谋私。”
“你治军如此,自然应该明白,做任何事都不应该刁难谁,占据谁,而要顾虑到全局。”太后振声道,“哀家并不是占了你的夫人,而是为了造办处考虑,故而留她造办活计。那么,你又要你的夫人回去做什么?”
宋千帆无言,他不能说那就是出于私心。
太后又道:“你抬起头来。”
宋千帆抬眸,望见院子里那株珠辉玉丽的珊瑚树,顿时哑言。
“你方才进来,可曾注意到这株珊瑚树?你可曾看过你家夫人做过的东西?”
宋千帆攥拳,木楞地看着裴玉澍。
裴玉澍高高在上地同他对视。
太后又道:“是的,你从来不注意。”说着态度再度冷淡,对宋千帆扬了扬手,示意他出去,又颇无情感地说道,“莫要再来求哀家了,哀家不管别人的家事,哀家只会管宫里的人。”
此话一锤定音,昭告众人,裴玉澍从今往后是她太后手底下的匠女,无宣召,便不可能被外头的人带走。
·
裴玉澍出了庆园,撑着油纸伞未看路,走到巷子里竟被一个影子堵住。
伞面被来人捏住抬起,宋千帆就站在眼前,冷冰冰地盯着她。
这会儿巷子里没有旁人在,裴玉澍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你吓死我了!”
宋千帆低头进到她的伞里,脑袋离她的颈侧很近,呼吸重重地打在上面:“你就真的不愿意再见我?”
裴玉澍两手抵在他胸口,只是碰得坚硬的肌肉,半天推不动。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碰着,缩回手道:“请你,不要这样靠着我。”
“好。”他后退半步,目光下落,裴玉澍脸色绯红。
宋千帆顿了顿:“你的脸有些烫了,可是方才被太后训话热的?”
“不!”裴玉澍听得出他话里的嘲弄,恼羞成怒,忙捂上脸道,“宋千帆,你不要得寸进尺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入宫,并不是为了逃离你,我就是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为了做女官,我不想再被你束缚!”
她一句句说得愤怒,眼里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宋千帆又一次怔住了。
“宋千帆,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并不是在躲你,而是你要关着我!你总是围着我转,全身心投入我身上,我承受不起!你为何不能有自己的事情做!”
“为何?”宋千帆声音微颤,反问她,“因为我就是想要每日都能看见你!你想在宫里做女官,身侧有那么多人围绕着,每个人都喜欢你!而我在宫外,不知道任何事情,我就怕有一天你跟着旁人离开了,我只是害怕!害怕配不上你!”
裴玉澍愤怒的神情一变。
他怎会觉得配不上她。
他是将军,而她只不过是个匠女而已。
“不会……”裴玉澍垂眸,“我已嫁与你,当然不会再同别人亲近。”
宋千帆见裴玉澍的态度松懈了点,揪着机会又上前,轻轻拉起她的手:“那随我回去,好吗?就一夜,家里的幼犬想你,总叫。”
裴玉澍深吸一口气:“不必自比为犬。”
宋千帆道:“咱们家里真有条幼犬……”
裴玉澍:……
宋千帆自顾自摇头:“捡的,你仅仅在家中歇息过两夜,根本不在意我。”
裴玉澍并未否认,只是木木地看着他。
“不说了,你不回,就不回。”宋千帆道,“你想当女官,我会助你的。”
“请不要再来宫里胡闹了。”
“是。”宋千帆见她不那么别扭了,又道,“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皆告诉我罢,我是个粗人,许多事把握不好分寸,担心冒犯你。”
“莫要来宫里找我,莫要耽误我造办活计,莫要在旁人面前撒金子炫耀,莫要刁难查尔斯……”
听到那个名字,宋千帆眸子一眯:“你为何那么在意查尔斯!?”
“查尔斯是我的师父!”
“可我是你的……”
裴玉澍一眼看过去,宋千帆那锐气十足的眼神弱了几分,叹气道:“对你而言,我是你的什么呢?”
裴玉澍语塞:“还能是什么?”
宋千帆故作纯真,望着裴玉澍要她亲口说出来。裴玉澍缩了缩手:“最后,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我。”
宋千帆那僵硬的手还保持在原来的姿势上。
裴玉澍:“我回宫了。”
“等等!”
宋千帆又抓上去,他常拿武器,指节明显而修长,虎口处茧厚,磨得裴玉澍心里痒丝丝的。
忽地单膝下跪,就在裴玉澍手背上落下一吻,惊得裴玉澍像给人咬了一口似的。
宋千帆轻笑起来:“这叫吻手礼,听说洋人都这样做,表示忠诚与礼貌……你总跟查尔斯在一块儿,想来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含义。”
裴玉澍的脸几乎都要红透了,支支吾吾:“不,你不要再说查尔斯了!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死了都不会和他有什么情分的!”
宋千帆得意起身,为她打理好被巷风吹乱的领子:“就等你这句话。”
裴玉澍慌慌张张地丢下他跑走。
巷子尽头,有人正看着他们的身影,几乎咬碎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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