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苍小心翼翼地拢住一对折叠隔音耳罩，在巷道里欢天喜地地地乱窜。
老刀用他永远洗不干净的黑手剔着牙，在汪苍背后轻声骂了一句：“回头啊，傻逼。”
汪苍还真的站住了，转回头，捂着耳罩，眼神幽怨地看着老刀。
“哈哈哈哈，你被骗了，耗子！”阿黑毫不犹豫地大声嘲笑道。
赵羽皓朝汪苍抬了抬下巴：“是不是有点用？”
“有用！”汪苍用力点头，一贯弱弱的气声听着都高了两个调。
赵羽皓满意地笑笑，举起手臂招呼大家：“干活儿吧~别再念叨你那塌不塌的了。”
老刀走出两步，又转回头问赵羽皓：“不会真的要塌吧？”
几个月前开始，汪苍总说自己听懂了矿洞中一直有的奇怪声音，是要山体塌方的预兆。
因为他是A级听力变异，奴工们多少相信一点，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雷自明和监工担心出事，也向上级要人来调查过。
什么都没调查到的结果，就是把汪苍被痛打一通，然后禁止所有人讨论塌方。但汪苍总是很害怕，散播谣言大半年，中间又被重罚几次，就只敢在自己工队支吾了。
赵羽皓被他烦得没办法，从其他工队走关系到分拣队，费了很大的劲才从外界弄来一个纯物理隔音耳罩，让他下矿的时候戴着，多少能舒服点。
其实赵羽皓知道，如果把塌方的事情告诉师父，说不定长翎真会派人来探查。
但这里用不了任何电子设备，人来了，查不出问题，不可能放弃这个年产值几十亿的矿脉，最多也就是把他和汪苍一起调离。
调离也好，省得闹腾，但赵羽皓还是觉得他在这里放心些。
一则，汪苍精神有一点问题，医院检查不出来，但相处久了就挺明显。工队众人看他可怜，都不太欺负他，换个工队未必还有这样的好事。
二则，赵羽皓也担心万一真有塌方，危急关头，汪苍有可能带出一条生路。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踹了老刀一脚：“乌鸦嘴什么，搬你的石头去。”
老刀赶紧陪笑，加入运输的队伍里。
赵羽皓满意地看着众人按自己改进过的工作流程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计划着明日要跟师父说些什么。
走进探视房间的时候，赵羽皓先是停下，然后后退一步差点撞在监工身上：房间里的人他不认识。
首先袭来的是香气，前调是橙花和佛手柑的明快，中调融入鲜奶般的轻盈与蓬松，尾调则是香草、雪松与白麝香融合的甜腻个性，是一款知名的女性香水味道，但用量明显过多。
紧接着，赵羽皓才看清面前的女性：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长的黑色头发编织成慵懒的单侧麻花造型，一双眸子黑如棋子；粉红色的V领上衣自然大方，坐在促狭的探视间内也不显拘谨，有一种超出年龄的知性美。
对方显然也对赵羽皓的到来有些惊奇，眼睛放大了一瞬，然后上下仔细地打量，片刻后犹豫地开口：
“弟弟？”
赵羽皓已经认出了眼前人，还没出口的问句被这个称呼生生噎回去，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监工不耐烦，推了赵羽皓一把，把他扣在审讯椅里，然后关上门站在门边。
赵羽皓又认真打量了眼前人几遍，在她的左手无名指上发现一枚铂金单石镶戒指，眼睛久违地亮了：
“嫂子？”
黄楚璇肯定地点点头：“果真嘴甜。”
一种买股大成功的感觉让青年忍不住握了握拳，低声感叹一句：“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黄楚璇眨了眨大大的水杏眼。
“朗哥对你啊，一见钟情。”
黄楚璇笑了笑：“挺活泼嘛，弟弟。我来之前还以为你可内向了。”
“啊？”赵羽皓愣了一下，他其实不太适应这个称呼，但比起这个，黄楚璇出现在这里更让他惊讶一些。
显然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黄楚璇把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像是要说什么秘密一样压低了嗓子问道：
“闻到了吗？”
“香水？”赵羽皓眨眨眼，“不记得是哪一款了。怎么了吗？”
黄楚璇又一次赞赏地点点头：“是'棉花软糖'，金朗想要给你送一份喜糖，监长不让带，我就换了个办法。满意吗？”
赵羽皓傻乎乎地又眨两下眼，点头道：“好聪明啊。”灰褐色的双眸骤然垂下，嗓音低了几个度，“谢谢嫂子。”
黄楚璇被他一瞬间的低落感染，也生出几分难过。她其实不那么会安慰人，但还是柔声道：“他一直惦记你呢。”
惦记吗？
赵羽皓倒没觉得朗哥会来，只是不太明白：
朗哥那样直来直去的性格，要是原谅他了，不可能曲里拐弯地让别人来探视。
可若是没有原谅，又怎么会让嫂子冒着危险舟车劳顿来送一份喜糖？
但很快，他又自嘲地笑笑。要是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了解别人，他和长翎又怎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黄楚璇看到那一抹自嘲，也有点不知所措。她之前并未直接接触过铀均羽，印象停留在曾经玉质松姿的贵族少年模样，和后来的乱臣贼子不太相配。
今日实际接触到，又觉得是个瘦弱可怜的年轻人，佝偻着背有些萎靡。只有眼睛与金朗的描述有几分相像：小鹿一般圆圆的，让人忍不住心疼。
“弟弟？”她试探着再次唤他。
赵羽皓抬头，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嗯，嫂子，我没事。”
黄楚璇也不知道跟无期徒刑的犯人能聊什么，她只是看出了金朗的纠结，想帮他一把，但对这里的种种并不十分了解，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既关心又不伤人。
赵羽皓看出了她的犹豫，紧接着说道：“看过了就可以了，早点回去吧。你没有铀族的身体素质，在这里待久了会很难受。”
这话题和情绪跳跃幅度太大，让黄楚璇有些尴尬，但眼前人似乎也不是故意的，不管说什么都是反应很慢，像快没电的机器人，并不是多想了什么的样子。
两人总归是聊满了45分钟，从电磁干扰对日常生活的影响，到订婚后一系列事情的安排。
他们都知道这是出于责任的有限联系，就像是年节时与不熟的亲属吃饭，双方都在努力维持着轻松愉快的氛围，表现出对亲人恰当且有分寸的挂念。
赵羽皓忽然觉得黄楚璇有点可怜，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小叔子。往后几年，或许师父还会常来。等师父来不了了，朗哥和嫂子每一两年应该会轮流来一次。
麻烦得很，又长长久久的不死。
走出房间的时候，赵羽皓留恋地大力吸了一口糖果的香气。
童话般的结局，可惜多了个他。
回到井下的赵羽皓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
他们工队已经被盯上很久了，并非哪里做得不好，而是太好，近半年都是隔段时间推一个人完不成任务挨罚。
稳定久了，以及极低的伤病率，也让雷自明对他们产生怀疑。
汪苍没戴耳罩，附在赵羽皓耳边用气声说道：“雷秃头打算找我们麻烦。”
赵羽皓心中一凛，但很快冷静下来，拍了几下手让大家聚过来：“这大半年了，都歇够了没有？今天下午能干多少干多少，让他们见识见识。”
众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有人直接转身动起来了，也有几个明显不情不愿。
赵羽皓心中对这些软脚虾也是无奈：“怕什么？有事也轮不到你们身上。听我的，踏实干活儿。”
说罢又招呼了一句：“加庆，你来。”
田加庆上一秒还在想怎么偷懒，下一秒就被点了名，心中不忿，但脚下还是自觉地来了：“耗子哥，怎么了？”
赵羽皓有意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了两圈，把人看得心里直发怵，才笑笑：“别紧张嘛。上次你说想喝红酒，我还记着。”
之前“上访”的事，赵羽皓一直拖着不办，也没法办。他看出来田加庆是个偏执记仇的性格，担心他抓住机会立功减刑，不得不先做些安排：
“角落里那些烟头酒瓶，要往三队那个方向藏一藏，点位我待会跟你讲。”
田加庆刹那间喜笑颜开：“明白明白，我一定去。”
赵羽皓摇摇头：“别着急，东西在那儿就跑不掉，过了今天慢慢喝~”最后这半句有意慢些，看田加庆认下了这场交易，才扭头处理剩下的事。
临近收工时，雷自明果然带着三四个人到了，原本就狭小憋闷的巷道一下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雷自明一边指挥监工们四处检查，一边抓来刁海问道：“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多少？”
刁海是地位最低的运输工，挨打的常客，自从赵羽皓管事以后，改进了许多工作流程，这半年来屁股上才养出几块好肉。
“都完成了，都完成了！今天背了三十兜石块！”老刀的语调甚至有些兴奋。要不是赵羽皓拦着，他早就想做出点“惊天动地”的业绩邀功行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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