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石壕已然渐渐有些凉意。作为崤山山脉东段、西京至京兆府的锁钥要驿,这地方山岭环绕,夹间着黄土沟壑与山塬,比不得关中沃野富饶。然而这本没什么良田的地界,谷物粮食也已然颗粒归仓,下一茬的麦子种下,再有好些时日才能吐露青苗。李彦仙租了辆驴车,将城里置办的物件搬到他那石壕的住所里时,来接应的却是个山僧模样的年轻人。
说是山僧打扮,倒也不能完全一以概之,那人穿的是陕州统一配发的甲胄军服,带的也是正牌的厢军武器,只有腕子上和胸口各悬着成串的佛珠,以及留着那俨然剃度过的出家人发式。
他年龄大概不到三十岁,操着一口陕州河北方音。据这人自己介绍,他曾是陕州夏县的山僧,名叫作吕圆登的,靖康后还俗投了军,遂安置在本州。
领兵的武僧,在这纷乱世道也不算太令人差异——总还有后世小说话本里那个鲁智深呢!然而他周身却没有行伍里的嗜杀习气,竟然难得看上去有些平和面善。这仁善和尚坦坦荡荡地同新到任的上级行了个僧礼,问道:“校尉新下车就任,有甚么事是小人帮的上的?”
李彦仙回身行礼。他做游侠做惯了,对待吕圆登这看上去颇有个性的人物自然包容些。和尚将他二人打量了一番,不认得随行的赵似,却不知道该不该打探这位新上司的私事,犹豫间朝赵似也行一礼,拜道:“见过这位先生。”
这回一旁神游的赵似也不得不回过神来。他同吕圆登行了礼,算是打过照面,随即照着早就想好用来应付旁人的说辞自报家门:“我乃是校尉的外兄,名叫作赵述,从河东一路来此地。”
那吕和尚叫了声赵先生,便引着二人到治所里叙话。原来这石壕地界,国朝之初也曾设作硖石县,只因地僻人稀,后又撤了县治,并入陕州陕县,不过也惯例留个县尉官的名额。李彦仙这石壕尉的职务倒与往日在西军和河东作校尉不大相同——除去看管手底下的百十来号本地驻军,还需得兼顾起治安巡防以及争讼断案的纠纷。
谁叫赶上个乱时候,城中端居的文官小吏,哪个愿意到这“三不管”的地界掺和些闲事?有时连征税纳租的琐事,也要派到治所里来——实在是草台班子一团乱麻。这职缺自然也拿不到多少银钱,在此之前当差的几个,免不了代州里收税时私下昧些。而今年的税赋,也将快派下来等李彦仙来收......说到这儿时,吕圆登试探性地望了李彦仙一眼。
然而李彦仙却并未表现出一丝寻常官吏的做派习气,回道:“今岁的赋税,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我是分毫不必多留的。”
吕圆登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也是个大胆人,当即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是自然当真的,还不曾见少严嘴里吐出过半句虚言,赵似在一旁暗暗地想。不过这吕和尚也实在是个妙人,敢当着新到任的上级说这些浑话试探。在李彦仙点头表示自己并不是新官到任而做做样子之后,赵似起身也解释道:“少严若真有心谋财,恐怕我二人也不留此处了。实不相瞒,自太原一败,河东诸郡危在旦夕,我二人没什么通天的本事,也知陕州是关西要郡,断不能落于敌手......”
话没说完,吕圆登先行了一礼。他捻着掌间的佛珠,念了两句佛号,说道:“得遇二位仁人,我也无憾了。我昔日在中条山下修行,未曾读过几卷经书,便听闻国家蒙难、河东告急。自还俗以来,在这石壕留了快一岁光景,未见与我投缘如二位者——便受我一拜是了。”
说罢,吕圆登打算俯身,却被赵似扶住了双臂。
赵似劝道:“昔日我也常在寺里参禅,只可惜神佛不佑,我也流落到此。只是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也有心留一日算一日。既然是投缘,便有心于禅师结交。若蒙不弃,也随少严一道,称我一声十二哥便好。”
那吕圆登叫了一声十二哥,又称了一声李校尉,终于安心坐下,却见赵似从衣襟里摸索出一小块金饼来。“我自河东来此,家资尽散”赵似解释道,“只有这些了。买些冬衣应应急吧,来时见你们穿单衣,恐怕今年的补给还未发......”
“给了我们,十二哥怎么办呢?”吕圆登坚决不肯收下,却听见李彦仙在旁浅叹一声,替赵似把那块金饼塞到赵似怀里。这位李校尉解释道:“过几日我们家里也该送盘缠了,先应急吧。”
吕圆登只好拜过两人,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入夜仍是李彦仙与赵似同住。这治所里供他们歇息的地方并不甚宽敞,甚至没张太像样的木床,只有个砖土砌的土炕,铺着几层褥子,好在冬季能烧些柴火,也不算太过寒冷难耐。李彦仙把带来的被褥枕头一一安置到这勉强够两人下榻的“床”上,却见赵似颇为好奇地捣鼓着炕底生火的灶口。
这灶口陈年未修,轻轻一碰就逸散出大量尘土灰烬,在他脸上沾得黄一片黑一片。见李彦仙打了盆水来,赵似又羞起来——多大岁数的人了,还把自己捣鼓得灰头土脸,实在是不好意思。
纵然再不好意思,也只能任由李彦仙拿布巾细细替他擦了脸。夜里洗完歇下,盖在不算太厚的被褥里,赵似几乎紧贴着李彦仙的胸膛。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尽管赵似仍然隐隐忧心着河东,忧心着未来的陕州和关中,然而迷迷糊糊地在这沉稳的心跳里犯起困来,竟然难得睡熟,一直到次日天亮。
而总归是兵锋未到此地,李彦仙白天在山里巡查,顺带识记地势走向,赵似难得清闲,偶尔也陪吕圆登聊几句佛法经义。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天,就有此前约好的医者找上门来。
找上门来的却不仅有那当日州城里监军请来的医者,还有个猎户打扮的青年。
这不速之客恭恭敬敬地拜过了李彦仙,又极为胆大地同这位不苟言笑的石壕尉攀谈起来,问道:“校尉可需要些皮料子?”
“你现下有些什么?”李彦仙问。
那年轻猎户答道:“我手头有些狐皮,能攒着做个裘子;还有张虎皮,能做个褥子......”
陕州虎患,是国朝初年就已有的旧事,毕竟太宗皇帝还曾派过小将来陕州除害,这事对于出身皇家的赵似来说并不算过分陌生。然而他却有些不解,问道:“既然打下了虎皮,也算为民除害,怎不曾报到官府,得个名禄?”
猎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太平世道,除了虎患报到官府,或许是能得一笔赏赐。只是自宣和以来,他冷眼见陕州的州官来了又走,所做的唯有把那珍贵的虎皮藏得更紧些。这话却不能同眼前这个读书人打扮的赵先生讲......
赵似也很快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唐突。只怕又是他那个便宜皇兄的罪过,他心里叹息着。这的的确确不算什么好世道,昔年他困居王府,唯能见花石纲一船又一船地送进宫禁,已为不知在东南西北哪一处的黎民黔首暗自忧心,而真到了乡间山里,眼睁睁见到无冬衣可穿的驻军,与得了虎皮也不能报与官府的猎户,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冤业。“只管死人,不管活人”,蔡京与他那兄长的“德政”尚在城东,每日往来不知道多热络——壮城兵、山河匠、驻在陕州的厢军,活着时连粮饷补给都发不出,死了却照着规矩往漏泽园一抬,便算功德圆满。这功德积成密密麻麻的坟茔,汴京城的圣天子也就自认离得道更进一步。诚然这不是赵似的债责,他仍认认真真地同那猎户道了歉。
这猎户也不曾想到,县里尉官的亲眷会为这点小事同自己道歉。他见惯了吆五喝六、“气焰如虹”的官吏,早已无心同这些人有什么交集。只那医者说,新到任的石壕尉是个出手阔绰的爽快人,才来碰碰运气。谁叫这穷乱时候,谁家也拿不出些余钱,几时能再碰到个肯出价的东家?便是再稳重,也一时慌乱诧异了些。好在李彦仙远在巩州的家人寄的盘缠已送到,赵似望了李彦仙一眼,只见他仍然面沉如水,也知他作何打算。利落地付了钱后,猎户果然极讲信用地把毛皮送来。临走时,这年轻人留了姓名,说自家名叫宋炎,在陕州城东住,若有什么买卖再联系。打发走宋炎,赵似坐在榻上,对着洗得光洁的毛皮一筹莫展。
而李彦仙在他身旁坐下,抚着那块厚实的虎皮,像是早已参透赵似的心思:“十二哥,这并不是你的错......”
仍然参考陕州本土传说/史志记录……群像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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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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