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过后,李彦仙终于押送着秋粮,准时送到陕州城官署里去。这一日兵马都监赵叔凭也在衙内等候,或者说他本就有意如此,于是在交接完秋粮数目后,他又拉住李彦仙在无人处盘问了几句“赵先生”的近况——人多眼杂,赵似的真实身份是断然不能轻易点破的,他自有这般谨慎在。问罢,赵叔凭悄悄拢过李彦仙的袖口,塞了些钱银,连带河东与关西最新的战报。这便是赵叔凭的机敏,他固然是个无力于国事的闲散人,也知兹事体大,或许眼前这个小将与简王能守一守也说不准。东京的局势已然一日日颓靡下去,尚哪里还能凑来此前往来如云的勤王军呢?也唯有一个关中。陕西六路的西军与西夏交战多年,又不缺什么粮草马匹,俨然被当做救命稻草,因而关西的范致虚已接了新旨,令他携六路军马赴京勤王去。
纵然不懂兵事,赵叔凭也领着个武官的虚衔在,便是再眼盲也能看出来这是个十足十的昏招。且不说浩浩荡荡的关西人马是否真的解得了一时之急,河东陷落,完颜娄室难道也全无杀伐进取之心,而仁善地坐任他们在此安稳度日么?那范致虚也是个文臣——却同在太原屡次上书自己“不知兵事”而恐怕耽误国事的李相公不同,他负担起如此重任,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力有亏,大军浩浩荡荡地集结起来,不日便要东出潼关。更有什么许割三镇的定论,已是不必多说的,毕竟自简王出京之时,赵桓这背时天子恐怕就已生出过这念头。而李彦仙接了这些东西,匆匆行过一礼,也只说是还有要事,回身往门外走。
赵叔凭淡定地任由他匆匆告别,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冒犯,他一贯宽和,既然这后生能将简王自乱军之中毫发无损地带到他管内,或许也该相信这人的本事,至于那些虚礼,还叙它作甚?只是到了门口,李彦仙却叫守门的拦下,见他一身衣服整齐,揶揄道:“收这秋粮,李校尉该是落下不少——听说石壕治所的弟兄连冬天衣裳都换得是全新......”
李彦仙面色不虞,皱起眉头,冷眼看他。
那人仍喋喋不休:“要我说,咱们也该归到李校尉麾下才是呢,多阔气!”而不等李彦仙将这无聊的好事者挥退,就有赵叔凭走到近前,斥了他一声,叫他退下。那人不敢开罪自家兵马都监,也就悻悻地告退。赵叔凭送李彦仙到门外,又颇带着歉意地解释道:“泼皮无心,望校尉莫怪。也代我躬问令兄贵体。”
牵了马来,李彦仙向他一拱手,道:“谢过都监挂怀,我兄尚好,来日若有机会,我二人必登门拜会。”说罢上马,松了缰绳扬鞭,沿北大街路口纵马向而东去。
回到石壕时已是傍晚,这一日李彦仙去州城,其余人都无什么要紧事,吕圆登索性又带着他那佛珠来找赵似诵经。兴许心有灵犀,宋小哥这一日也往治所跑过一趟,说是他娘拿打下来的新粮做了点吃食,非要送来以谢善人。总之是屋里热闹,赵似干脆都留他们在外间等候——少严早起出门时,也说要带些城中的饮食回来,正好留给众人小聚。
李彦仙一进屋,放下手里提着的大小包袱,见屋里几人都在,也不诧异,只叫吕圆登又加抬了一张小桌。几个油纸包袱打开,内有各式酥饼、干果、点心,还有一只烧鸡裹在几层荷叶里,尚还带着温乎劲儿。赵似虽不擅长庖厨之道,也跟着李彦仙出门到厨房,取了四副碗筷,盛上汤汤水水——这日是吕圆登下厨,他只会做寺院清修人家的斋饭,煮了些稀粥。陕人喜好凉拌时蔬,他已提前从后院菜园里择了些放在案头,还没来得及处理。这时李彦仙在厨房多留了一会儿,再进屋已带着拌好的两碟时蔬。虽说是一镇长官亲自下厨,吕圆登与宋炎也不扭捏作假,就着酥饼吃食大快朵颐。赵似吃不得凉,便捧着碗饮他那稀粥,配上些酥饼点心。用饭时也免不了闲谈几句,宋炎却埋头不肯说话,神色极为严肃,叫赵似以为菜色不合他口味,问:“小宋吃不惯么?”
宋炎抬起头来,茫然地摇摇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食物的表情过于严肃,忙解释道:“自然没有,校尉的手艺是极好的。原是我一时失神......”
他是有这样的习惯,在山中打猎,或做些木工活计,往往需要全神贯注,不言不语,久而久之,便是吃饭时也常常如此。而他手里的饭碗正要吃干用净,遂于与赵似说起些山中趣事。聊得久时,赵似问:“可曾识得字?”宋炎也只答,山中人家,自然不能指望请得起什么塾师,他只会写个姓名,旁的学问一概不知。
赵似心软,又问:“自你家到治所,需得多少脚程?”
宋炎答道:“并不甚远。”他家在石壕以西的村落,每日外出打猎,行上十几里路也是家常便饭。而赵似随即许诺,若是他不忙,可来治所学些认字读书的本事,宋炎自是欢天喜地地应下。左不过赵似在治所里每日也赋闲,他尚记得恩师章相公昔日启蒙所授的法子——若是这宋小哥学了认字,说不定未来也能替少严传些消息。而想到消息,送别吕、宋二人,赵似又紧紧掩住门窗,问起来李彦仙白日的见闻。
李彦仙自袖中把赵叔凭的消息拿出来,借着室内烛火,将这张字纸摊开铺在桌上。而赵似的神色立即凝重起来。
原因无他,不管是许割三镇的旨意,还是范致虚即将出发勤王,在赵似那对前世历史细节模糊的记忆中,都堪称是极为令人悲切愤恨的窝心事。尚在汴京时,李伯纪已暗中扣下过一回割三镇的诏书,好叫军民尚不知晓已被朝廷抛弃而许作奉给金人摇尾乞怜的“礼物”。这回却再没有一个硬骨头的李伯纪,能在赵桓一而再再而三的退意之中为飘零的国祚谋求一线生机。太原之事,从宴上天子赐他兵器军服的那一刻起,不仅是三镇,太原这无力可守的孤城,在赵桓眼里也比不得求和换来的旦夕安寝。只是天下仍需要一个罪因,因而伯纪同他赤手空拳到了太原。他李纲李伯纪果然是救时的一代名臣,也不怕更深的罪责,而平静地目送赵似随李彦仙南下转圜。解决了这“棘手”的李相公,赵桓仍要敕令天下勤王的兵马——
范致虚自陕西,匆匆接到了勤王的诏令。
而赵似的担心正在此处。向东进军的路上,在石壕向东不足四十里处,是为洛阳渑池县。而在后世此地因煤矿而兴之前,这里古老的村镇,更曾因一场无妄之灾而震撼当世......
正是范致虚溃于此地。
溃兵二十万,死者满野,僵尸盈沟。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立刻化为盗贼,自渑池至潼关,顿时成为人间炼狱。读来尚不忍心,又如何能令眼前尚还有些安居盼头的、活生生的人们,化为崤陵风雨里夜哭的冤魂呢?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未能远谋的范致虚也不曾听李少严说什么分兵速过的言辞,他正欲到东京去表他忠君爱国的决心,因此怒不可遏地斥责李彦仙“沮众”。留下来的字句太少,赵似并不知道另一世的李少严具体如何收揽败军、安置百姓,而使石壕几乎成为崤渑道上唯一尚可避居的“乐土”。他还沉浸在悲剧可能预演的不安当中,而身旁的李少严则取来新绘好的山川图册,向赵似指明石壕到洛阳之间的通路。
崤渑之间多山陵沟谷,道路极狭,车难并轨。赵似来陕州一月,对此也有些体会。而二十万军马一齐通过,且不说速度几何,听闻北岸娄室的兵马已濒临解州、接近平陆,一旦自城外陕津、沙涧、三门、利津等处渡河,击浩荡大军于首尾,则莫说是进京勤王,恐怕连西京洛阳的大门都不曾见过,就已溃于一旦了。
李彦仙沉默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他从墙上取下自己的佩剑,交到赵似手中。
“明日我仍去陕府。”李彦仙说道,“我欲面见范致虚,将此处地形一一阐明。”而后他抚着赵似的头发,示意他不要担心:“也无需十二哥忧心,只是我或许要在陕府留一两日。若是不能及时,十二哥自当珍惜自身……”
赵似接了剑,又要挂回墙上。纵然他心里仍有无限忧虑,此时竟一滴泪不曾落。李彦仙自如磐石不移,而他又岂不能做坚韧的蒲苇?无论是过境的浩浩荡荡不成军纪的兵马,还是可能出现的化而为盗的乱军,便是范致虚不能指望,李少严也是真真切切于此处招抚离散而四境整肃的。倘若仍依着前世的旧事而不能保全陕州,难道不能奉陪他在山中筚路蓝缕一回?因而赵似也暂时平静起来,挂了剑,直视李少严那同样坚定的眼睛。
他并没有说什么,而两人似乎已心照不宣。石壕的命运、陕州的命运,乃至于永兴军路地跨洪河两岸的百姓黎民的命运——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道,何不能孤注一掷,生死奉陪呢?
而他坚信着,坚信着他的李少严绝不会有论及生死的一天。
本章的地理信息参考:民国《陕州志》、《宋史》,以及在陕州区域的实地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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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远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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