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致虚果然是个名不虚传的废物。
这人纠集着二十万关西人马浩浩荡荡东行而来时,身边还跟着一个喜爱纸上谈兵的和尚赵宗印。招揽几个和尚兵自然不全算什么坏事,至少他们近前的吕圆登也正是还俗从军。
然而那和尚与吕偏校不同,何尝满足于独在闲时念几句佛号,竟公然在军中组建起什么“尊胜队”、“净胜队”来。和尚知道潼关至东京行路艰辛,还闹出什么乘船走水路的谋略——到了三门津才忽觉得情况不妙。
这三门乃是黄河河床上三条狭道,号曰“神门、鬼门、人门”,神门湍急凶险,鬼门狭窄不容通航,只有人门稍稍容纳行船。舟在河中,即便是顺利过了三门,也有乱石浅滩与黄河六峰阻碍——六峰之中,最知名的乃是砥柱,倘若强渡浅滩,也不是没有触礁撞山的风险。虽说有宋一朝改易两京,黄河三门航运渐渐废止,然而前朝漕运之难尚在典籍书册里记得清清楚楚。
拉纤的磨痕深深勒在两岸石壁上,如同纤绳也在船工民夫的肩头留下伤口和血痕,赵宗印也全当作看不见,反而站在船头大喝:“再快些!”
又该再怎么快呢?水浅舟大,历代黄河漕运最棘手的三门河道,就算再借一回夏禹的斧凿,焉能将天险夷为平地?而自潼关向东走陆路的其余范致虚大军,更是行道迟迟,眼下尚还未到达城西的新店驿。
也因如此,李彦仙到达陕府时,恰好迎面遇上范致虚的车驾,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西而行。再向东十五里,则到了旧硖石县与陕县的交界处——漫涧水与渎谷水的汇合之处。此地也是南北崤道最后的连接点,因而它那名号“交口”显得相当贴切。
而李彦仙所要同范致虚说明的,便正与这两条道路相干。
崤渑之间道窄,一旦大军倾巢出动,极易被击于半路,毕竟峡谷之间最易设伏。而为防黄河北岸的娄室奇袭,一半人马暂留陕府,另一半兵分多路迅速通过,或许是应对这等局面的最优选择。范致虚也做出一副虚心求贤的态势,停了车驾,问清楚来者身份。待李彦仙行过一礼,而阐明他那留后军于陕府、前军分兵于南北两道并迅速通过的谋算后,这赤胆忠心的文官立即大怒起来,极其没有风度地喝令身边卫士赶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关闲人。
范致虚实在是他急切,他既然领军勤王,端的是进京救主的架势,留一半后军在这么个道狭地僻的地方,叫旁人闻说还要以为他逡巡怯战,不肯尽心,免不了参他一本。李彦仙的策论在他听来简直是疯话,兵多将广,怕他作甚?这沮丧士气的癔症狂生终是被他大喝一通,顺理成章地赶走了。
等李彦仙纵马返回石壕时,还不等他开口,赵似已知晓——仍然是无力挽回的与前世如出一辙的轨迹,二十万西来的活生生的军士,尚未料到自己即将成为冲杀之下的哀魂……何等冤业!
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而一日之后,大军终于缓慢过境时,李彦仙的治所并没有留什么人奔走相迎。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再拦他一回,能有什么转机?所做的唯有挨家挨户贴告示,令百姓暂避不出,村社青壮日夜巡逻,而石壕不足二百人的守军,则已暗中沿路安置,防备可能出现的兵乱。固然无力与承着圣旨的天官抗衡,又岂能忍心再轻易断送域内上万百姓?
赵似亦隐隐担忧着。这几日宋炎进山,不忙时留在治所,每日学些基本的文字句读。他悟性尚好,开蒙识字一类学得很快,俨然已能歪歪扭扭地写上几笔。虽说对文章经义的那套玩意不甚有什么指望,石壕治所里那几本破破烂烂的武经也够他钻研。宋炎学过点木匠活,对书里绘的模糊不清的弓弩图纸极为新奇——这小子用弓用箭都极为“自力更生”,那把缠着皮毛,又装饰着野鸡彩羽的山桑弓正是他亲手所制,并不比官军的补给差些什么。学了几日,宋炎带着那大夫来,身旁跟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他与那女子一齐行了拜礼,赵似才反应过来,原来此前听宋炎偶然提到的未过门的家室,乃是这王姓医者的女儿!
也算是一段缘分。王大夫进山采药时不慎自矮崖边失足跌落,本来已做了命断魂亡的打算,谁料想恰巧碰到打猎的宋炎。宋炎将这腿脚不便的老先生背回城中医馆,开门接应的正是他的独女。
这女儿单名一个“清”字,人家常唤作“阿王”,是个能拿主意的,自幼继承其父衣钵而在妇人女子间行医,于闺阁里有些名气。阿王勒令其父康复前不得再进山冒险,药材却是等不得的。宋炎索性好人做到底,进山时留意捎带着捋些绝壁悬崖上的药草送来医馆,也不收什么贵价钱,一来二去,年轻人相熟起来,干脆定下了婚事。
自当日卖了些皮毛给赵似,宋炎带着这笔为数不少的钱银置办了成亲所需的物件。两家人一合计,乡野人家没什么好媒妁,该延请多闻的赵先生为小夫妻证婚。虽说勤王的大军来时四处戒严,但再拖下去又更怕有其他变数,才有这时候来治所谢媒的一桩事由。
这女子是读过医书的能识文断字的,对赵似恭恭敬敬地再拜。尽管赵似忧心着即将进入崤渑界的二十万官军,也强撑着精神答了些祝福两人永结同心的好话。然而王清来见赵似的目的倒不在此,反而提了个相当“惊世骇俗”要求——
她也看上了留给宋炎的几册兵书。
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清所感兴趣的到底和宋炎不大相同——她好奇的是火炮一类的物件。据她所说,那日宋炎读到不认得的字,找她来问,无意间瞥见了火药配方的法子。虽说只是偶然看过一回,王清却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威力不足,并且不甚容易点燃——原因无它,她也曾受达官贵人所托炼制些长生延寿的丹药,这□□,恐怕还不如那几回不慎烧崩了丹炉来得猛烈。而此话她大胆地同赵似讲明,也让赵似心里一惊:石壕厢军乃至州城守军所用的正是这一类火药,而若真如这炼过丹的阿王所说,火砲尚有改进的余地,是否能为未来的李少严与陕州谋得一线生机?
赵似急带着宋炎去后院库房里翻找起来。尽管民间私藏官府武器不合法度,然而这关头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赵似找了个已不知道落了几层灰、上还沾着蛛网的火器交给王清,送走了这对即将成婚的新人,还未舒一口气,缕清楚纷乱的思绪,前方的战报忽然传来——
范致虚前兵溃于渑池。
黄河北岸虎视眈眈的娄室是不会坐任这么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直驱东京的,这自然也是他此时屯兵于黄河北岸,而非守在汴京城外的缘由。娄室所带的骑兵规模并不算多,但是贵在甲马齐全,铁骑过河,在山间狭道横冲直撞,范致虚所部立即溃不成军。
赵似前生所读的关于此事的记叙时间地点错乱,因而对崤渑道中溃军的真实情况也没什么概念,只是石壕治所几乎全员出动的举措也让他更加担心——范致虚带着还能勉强集结的一部分残军迅速向西撤退,而剩下死伤遁逃的士兵,在此处错综复杂的山间道路和河谷里,恐怕又要引发新的混乱局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娄室此时并没有在陕州消耗兵力的打算,因此也不曾在进一步,只是匆匆派一支骑军在陕州州城附近劫掠,焚烧了几座庙宇。城中那座始建于隋代的木塔也难逃其难,熊熊燃烧的烈火过后,木塔的残骸与昔日的香灰混杂在一起,几乎烧尽了城内百姓对于侥幸过两天安稳日子的最后一点幻想。尘烟尽散,范致虚所留驻守陕府的文臣于州署门前说了几句空话,转眼也向西到关中“复命”去。这日唯一收到的官府来信,便是尚还留守城中不肯退去的赵叔凭,派了个妻舅家的侄子,送了城中残军的消息。
李彦仙在石壕日夜不停收揽逃散的伤兵,已有几日不曾回治所。这些被抛弃的伤员纵使再回关中,也可能被当作逃兵问罪,因此不得不就地暂时安置。而一些被冲散的、尚还有一战之力的散兵游勇,则被李彦仙留在石壕,或者差人遣送到赵叔凭处,他如今正是陕州兵马都监,又在此地多年,自然有暗中保全的门路。这几乎已经是李彦仙和赵似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好在村社此前戒严,又有李彦仙提前在道旁布防,也终是没有闹出什么乱军劫掠的麻烦。由于石壕治所过于狭小,硖石、张茅等村社腾出些废弃的地窖窑洞,勉强能容纳留在山中的溃军暂住——至于什么私藏人马的名头,国将不国、危在旦夕的时候,哪还有人有什么胆量过问僻远山中道听途说的闲话?
而赵似同样连轴转忙碌了多日。那医者同他女儿已到石壕为伤员包扎用药,赵似在一旁不忍心袖手旁观,帮衬着煎药,连带做些杂活——留下的溃军也需一一造册登记,更是只有他能认字誊写。等冬岁里一场大雪落过,塬上积雪攒起一尺深,李彦仙终于从昼夜不能解衣的忙碌中解脱出来,赵似还未能到门口迎他回房,就已经受了风昏昏沉沉不甚清明。他服了一剂汤药,裹在几层皮毛和冬衣里,似乎也没有继续忧心的力气。还要忧心什么?事已至此,回天无力,难道他伤春悲秋一场,就能免去渑池山谷里的溪流道路被冤死断送的孤魂血魄染成一片猩红?唯有石壕的百姓尚安安稳稳地避居在草房木屋、窑洞地穴里,算是一场悲剧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娄室的兵马已离开了陕州。
……而无论是病中的赵似,还是惶惶不安的千家万户,乃至于枕藉而死的森森白骨,都在等一个天气回暖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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