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庭周想搬回江南书苑，是因为想提早适应离开顾凌寒的生活，现在看来完全没必要，顾凌寒应该还不想赶他走。
目前一切都没有变数。
在普通的一天，许庭周接到大伯打来的电话，得知奶奶又住院了。
这些年老人一直受肾脏疾病的困扰，身体羸弱。
许庭周匆匆赶到医院。
老人骨瘦如柴，如同一片枯萎的叶子铺在病床。
大伯愤恼道：“你爸这个节骨眼上还犯浑，电话一直打不通。”
大一第一次放长假，许庭周彻底和父亲闹僵决裂，就再也没主动联系过。如果不是因为奶奶，许庭周连过年都不会回家。
父亲向来吊儿郎当，前不久几个亲戚找去公司向许庭周控诉：父亲撺掇他们投资的理财机构是诈骗组织，他们交的钱全部打了水漂。
因为父亲也是被人蒙骗，关在看守所里无力偿还，好在数额不多，许庭周拿了钱赔完那些账。
但父亲出来以后，这阵子又不知道跑到哪去，拨出去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
没过几天，许庭周突然收到消息，医院说父亲被捅了两刀，伤及大动脉，生命垂危，需要家属签字进行手术。
许庭周再次火急火燎赶到医院。
抢救室外。
青年目光空滞，靠着冰凉的椅子，望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又重现当年不知道该怎么凑齐巨额手术费时的迷茫。
最近公司也忙得焦头烂额，前天财务部查出账目纰漏，正好是他负责的项目，现在还在核对，整个小组提心吊胆。
祸不单行，雪上加霜，所有坏事都要在混乱时横插一脚。
铃声口袋里响起，跨越六年，还是从前那个不敢接的号码，这次许庭周没有犹豫，点了接听键，但放在耳边许久没出声。
对面先开口：“许庭周，又准备什么都不告诉我吗？”
“你知道了。”
“这是你第二次凌晨外出。”
家里有监控的。
许庭周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就这样沉默了两分钟，他将一切轻描淡写带过，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平静地陈述完后，电话传出两个字：“等我。”
“嗯。”
“每个人都会有衰老的一天，这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坦然接受的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是你还有我，我会陪你，我一直在。你父亲的事交由警方处理，他们会调查清楚原因。而公司项目对账是财务的工作，你不用太担心。总之到最后，所有问题都会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嗯。”
“对不起，没办法立刻出现。不过你放心，很快，我明天晚上就到。”
“嗯。”
“宝宝，别总一个人默不吭声硬抗，受了委屈，难过了伤心了就回家和我说。”
“我没事，你别耽误工作。”
“不用操心那些，最重要的是你。”
许庭周看着天花板：“那我还真是麻烦。”
“你不是麻烦，你是人不是机器，会感到累和疲倦，这很正常，我本就该为你解决问题，没有让你不开心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告诉我，是我做得不够好。”
“顾凌寒，你已经对我很好了，不用可怜我同情我，虽然平时都是你在照顾我，但你偶尔不在，我的生活也能自理。”
“你觉得我对你好都是出于怜悯？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大爱无疆，我爱你，我只爱你，爱本身就不需要理由，不用非得找一个依据。看吧，还是不够，远远不够，你的潜意识里总是想把我推走。”
“那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吧。”许庭周受之有愧，捂上眼睛。
“我尊重你的独立，你有这样的能力，我相信你。但我除了对你好，别无用处，任何事你都能自洽，万一哪天你觉得我可有可无，不想要我了该怎么办？现在你觉得我过分，步步紧逼，让你失去自由。但是许庭周，我承认我很自私，也蛮横无理，既然抓住了就一刻不想放手，如果你要推开我，我会更过分。”
许庭周向来清醒、理性、独立，不把希望寄托到任何一个人身上，不强求不争取不挽留，错过就错过，破裂就扔掉。
偏差会酿成大错，这是在一次又一次血淋淋的教训里得出的结论，人们说这叫冷血，其实是被伤得麻木，无可奈何形成的保护罩。
一般人有他的过往，几乎走向极端，要么自卑怯弱，要么毁天灭地。
许庭周卡在中间，介于两者之间，伪装成事不关己的样子，克制，隐忍，沉寂。
但无形之中，他也被两个极端牵扯，而哪一天这个平衡打破了，他会失控，会疯。
许庭周的世界有一套自己的运行法则，不容许任何人僭越。可是因为顾凌寒，他屡次篡改规则，新的秩序应运而生。
许庭周开始产生自我怀疑，不是对自身的否定，而是顾凌寒把他捧得太高，他觉得惶恐。
习惯了接受一切，当某天有个人穷追不舍，无论什么都给他善后，无端心疼他痛不痛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不配，然后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最后又会因为自己对对方的恶意揣测感到愧疚，亏欠。
一直循环往复，无限挣扎。
但是人生短短三万天，都已经习惯了，无所谓了，哪有时间考虑那么多，许庭周选择义无反顾往坑里跳，好歹拥有一刻是一刻。
长达两个小时的通话结束。
许庭周挪开手心，眼前一片模糊，却又那么清晰。
父亲抢救成功，转入普通病房，因为涉嫌刑事案件，警方前来医院介入调查。
但父亲情绪一直很激动，不仅拔了针管，溅得床单都是血点子，还对所有靠近的人拳打脚踢。
几名医生合力才将他摁住，拿了束缚带捆在病床上。
医生解释，大多数病人和死亡擦肩而过，生命体征稳定后会出现幻觉，暴躁的情况，属于麻药后遗症。
但父亲闹出的动静太大，路过的主任进来检查，依照行医经验推断，父亲和普通病人术后情绪失控的反应不太一样，认为可能存在精神类疾病，需要仔细留意观察。
不如所料，当天晚上，父亲错手打伤换药的护士，抢过针管扎向她的眼睛。
要不是许庭周刚好进门及时拦下，这实习生的后半辈子就毁了。
情况特殊，医生给父亲打了镇定剂，转入精神病院接受后续治疗。
“您作为患者的直系亲属，应该对他的情况最为了解，还请您如实相告，配合我们进行调查治疗。”
“好。”
“以前患者是否有过一不顺心就暴躁，摔东西，或者反驳他纠正他就会易激易怒的情况？”
“有。”
“会不会经常出现不由自主的暴力行为？”
“会。”
“是否有过酗酒史？”
“是。”
……
医生写完诊单，陈述道：“目前初步判定您的父亲为严重的狂躁障碍，已经无法对自身行为加以控制，正处于病症发作期间，这种情况对社会存在一定危害性，需要进行强制性住院治疗。”
离开医院，许庭周去了趟警察局，了解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父亲在酒友那儿认识了个老板，说能带着一起发财致富，却被酒友坑蒙拐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贷了二十万，之后父亲找他理论，对方也放狠话，反正大家都参与了，要报警就一起坐牢。
两个都是急性子，三言两语激动推搡起来，后面发生猛烈冲突，就变成了现在的惨状。
临川大桥车水马龙，奔流不息。
许庭周扶着栏杆眺望江面，站了三个钟。
夜已经深了，他忘了自己还有车，漫无目的地徒步回家。
穿过大道，小巷，从摩天大楼，缓步进入闹市，带了一身烟火气，吹着晚风，又回到柏油马路的大街。
天空飘来毛毛细雨，因为外套质地光滑，雨丝无法渗透，沾到表面聚合成水球，像挂了满身微小的珍珠。
靠近别墅区的地段安静，S区绿植茂盛，颇有种丛林探险的意趣。
但也确实太过安静，稍微有点声响都格外清晰。
昏黄路灯里雨雾茫茫，杂乱脚步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模糊不清的身影踉跄闯出岔路口，撞进许庭周怀里，跌坐在地面。
女生长发凌乱，抬头瞬间，原本放大的瞳孔骤缩，哆嗦道：“帮……帮我……”
许庭周把她扶起来。
陶希乐贴住墙根站稳，瞥见远处两个黑影正快速朝这边移动，抖得更厉害：“许哥，你快走吧，他们人多，打不过的。”
“试了才知道。”许庭周站在她身前，偏头问，“报警了吗？”
“我没有手机……被收走了。”
“密码489899，赶紧打电话。还有力气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许庭周把手机塞进她手里，旋即朝那两个男人迎面走去。
他背着光，陶希乐视野朦胧，只见一片翻飞的风衣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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