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萧以安与谢珏带了两名精干的便装护卫,前往内务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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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总管太监陈公公是个圆滑世故的老油子,见安王亲临,身后还跟着近来风头正劲的玄镜司副提举谢珏,心知必有要事。
连忙堆起满脸笑容,将二人迎进偏厅奉茶。
“王爷大驾光临,奴婢这内务府真是蓬荜生辉。不知王爷有何吩咐?”陈公公躬着身,语气恭敬。
萧以安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并不急着开口,只是拿眼淡淡地扫了陈公公一眼。
那眼神虽带着几分惯有的慵懒,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
陈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额角渗出细汗。
谢珏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直指要害:“陈公公,玄镜司奉旨查办一桩要案,涉及宫廷禁药‘鸩羽散’。此药管控森严,按例,内务府尚药监应有详细出入记录。”
“还烦请公公,调阅近三年的所有鸩羽散领用、核销、存余的档册。”
“鸩、鸩羽散?!”
陈公公脸色瞬间煞白,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声音都变了调,“王、王爷,谢大人!这、这药可是剧毒,沾着即死。宫里早就严令封存,非陛下亲旨或太后懿旨,绝不许动用。近些年更是无人敢领啊!奴才敢拿项上人头担保!”
“哦?”
萧以安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着审视的意味,“陈公公如此笃定?那为何本王查案,偏偏就在重要人犯身上,验出了这‘早已无人敢动’的鸩羽散呢?”
“”莫非是有人……监守自盗?”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啊!”
陈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王爷明鉴!尚药监的鸩羽散,一直由老奴亲自掌管钥匙,封存在特制的紫檀木匣内,置于内库最深处,外有三重铁锁,钥匙分由三人保管,取用记录需三人同时签字画押,并呈报陛下御览。”
“这、这记录档册就在库房,奴婢这就去取!这就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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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公公连滚爬爬地出去,不多时,便亲自捧着一个覆盖着明黄绸布的木托盘回来,上面放着几本厚厚的、用黄绫装裱的册子,封面上赫然写着《尚药监禁药出入实录》。
“王爷,谢大人,这便是近三年的档册,请过目。”陈公公声音发颤,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谢珏上前接过,与萧以安一同翻阅起来。
册子记录得极为详尽,时间、领用人、用途、核销人、核销时间、经手人签字画押,一应俱全。
正如陈公公所言,鸩羽散一栏,近三年的记录几乎全是空白,只在册子最后几页,看到一条记录:
【弘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七,领鸩羽散一厘。用途:奉旨处置废妃张氏。核销人:内侍监总管王德海(画押)。经手:尚药监掌印陈福(画押)、副掌印李顺(画押)、库使赵全(画押)。】
“弘光二十五年三月,那是两年前。”
萧以安指尖点着那条记录,“废妃张氏?本王记得,是触怒太后,被赐自尽那位?”
“回王爷,正是。”
陈公公连忙道,“当时确是王总管亲自来领的药,有陛下口谕为凭。事后药渣和盛药器皿都已当场销毁核销,记录在此,绝无半分遗漏!”
“王德海……”萧以安沉吟。
此人是皇帝身边得力的老太监,深得信任。
“之后便再无领用记录?”谢珏追问,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公公。
“绝无!奴才敢对天发誓!”
陈公公指天画地,“这三年来,鸩羽散的封存匣从未开启过。钥匙、锁具、封条皆完好无损。王爷、大人若不信,可亲自查验!”
谢珏与萧以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记录和这陈公公惊惧的反应来看,内务府这条线,似乎真的断了。
鸩羽散来源,指向了更隐秘的渠道。
或者,记录本身就有问题?
“罢了。”萧以安摆摆手,将册子合上,“有劳陈公公了。今日之事……”
“奴才明白!奴才今日从未见过王爷和谢大人!从未见过!”陈公公如蒙大赦,连忙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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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内务府,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萧以安眯了眯眼,看向身旁沉默的谢珏:“谢兄怎么看?”
“记录看似滴水不漏。”
谢珏缓步而行,声音低沉,“但鸩羽散确确实实出现在了玄镜司大牢。要么,有我们尚未知晓的隐秘渠道流出此药;要么……”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内务府的记录,也并非全然可信。王德海亲自领药处置废妃,此事无人敢查证。若有人借此机会,多领了一份呢?或者,那份药,并未全部用完?”
萧以安眼神一凛:“你是说,王德海?”
“尚无证据,仅为推测。”
谢珏谨慎道,“但王总管深居内宫,与付如泰等外朝官员,似乎并无明显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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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玄镜司殓房。
冰冷的石台上,王氏的尸体已被重新仔细检验过。
谢珏正对着验尸格目,与仵作低声讨论着几个细节。
萧以安推门进来,带来一丝屋外的暖意,却冲不散室内的阴冷。他走到谢珏身边,目光扫过格目上密密麻麻的记录。
“有新的发现?”他问。
谢珏指着格目上一处:“王氏颈部的致命切口,仵作之前判断是极薄极快的利刃所致。但细看伤口边缘的细微痕迹,下官觉得,更像是某种特制的、极其锋利的绣花剪刀所致。”
“绣花剪刀?”萧以安瞳孔一缩,立刻联想到二十年前李淑兰案,“和当年柳莺儿被指控的凶器一样?”
“嗯。”
谢珏颔首,“寻常剪刀难以造成如此干净利落、几乎无顿挫感的切口。只有长期使用、保养得极好、且刃口经过特殊打磨的绣花剪刀,才有可能。这与我们怀疑此案与柳莺儿旧案关联的推测相符。”
萧以安看着格目,脑海中思绪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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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一名玄镜司差役疾步冲进殓房,脸色焦急,“王爷,谢大人。不好了,锦绣坊、锦绣坊走水了!”
“火势如何?苏三娘子人呢?”谢珏急声问道。
“火是从后院烧起来的,火势很大!兄弟们正在全力扑救!苏三娘子,好像还在里面,情况不明!”
“备马,立刻去锦绣坊!”
萧以安当机立断,与谢珏迅速冲出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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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萧以安和谢珏策马赶到城南锦绣坊时,火势已被玄镜司差役和附近街坊合力控制住,但昔日雅致的铺面已是一片狼藉。
门脸烧塌了大半,焦黑的木头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水汽和丝线染料燃烧后的怪异气味。
“王爷,谢大人!”
负责监控的玄镜司小旗官满脸烟灰地跑过来,“火是从后院苏三娘子居住的厢房烧起的,发现得还算及时,铺面保住了大半,但后院厢房,烧得最厉害。苏三娘子,没救出来。”
“没救出来?”萧以安的心猛地一沉。
“火起得太快太猛,像是浇了火油!”
小旗官心有余悸,“兄弟们踹开门时,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根本进不去人!等火扑灭了,人已经……”
谢珏一言不发,越过小旗官,径直走向那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的后院厢房。
焦黑的梁柱歪斜着,地上满是积水和灰烬,踩上去噗嗤作响。
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焦糊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甜腥气?
他脚步一顿,目光锐利地在废墟中搜寻。
玄镜司的差役们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现场。
萧以安也跟了进来,看着这片惨状,眉头紧锁。
苏三娘子,这条关键的线,竟然也断了。而且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
是凶手杀人灭口?
还是她本身也是计划中的一环,被利用后抛弃?
“大人,这里有发现!”一名在废墟中翻找的差役突然喊道。
谢珏和萧以安立刻走过去。
只见差役从一堆焦黑的瓦砾和半融的丝线布料下,小心翼翼地扒拉出一小片尚未完全烧毁的布料。
那布料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靛蓝色,边缘焦黑卷曲,但中间部分似乎因被什么重物压住而得以保存。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靛蓝色的布面上,赫然用极细密、几乎看不出针脚的暗红色丝线,绣着一朵完整而妖异的彼岸花。
其针法之精妙,构图之诡异,与之前在周家灰烬中找到的那片残瓣如出一辙,甚至更清晰。
“又是这种靛蓝油绢,彼岸花!”萧以安声音发冷。
凶手果然与苏三娘子有关,这很可能是她私藏的、包裹重要物品的布料。
谢珏蹲下身,戴上特制的皮手套,小心地将那块靛蓝碎布捡起。
就在他拿起布片的瞬间,目光却被布片下压着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小块被高温熏烤得发黑、但依稀能辨认出是铜制的小物件。
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造型极其精巧的雀鸟形状的铜扣。
雀鸟的喙部微微张开,翅膀的羽毛纹路清晰可见,工艺非凡,绝非寻常市井之物。
“雀鸟铜扣?”
谢珏拈起那枚小小的铜扣,仔细端详。
这扣子,像是某种精致荷包或者腰佩上的装饰扣。
萧以安也凑近来看,眉头紧锁:“这做工,像是宫里或者顶级勋贵府上匠人的手艺。苏三娘子一个绣坊掌柜,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是贴身之物?”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赵承宣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脸上又是烟灰又是汗,神情却异常激动。
“以安,谢兄。有眉目了,有大眉目了!”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手里还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
“找到柳莺儿的线索了?”萧以安精神一振。
“何止是线索,”赵承宣抹了把脸,眼睛发亮,“我托了七八个道上的老江湖,总算从一个当年在刑部大牢当过杂役、如今在西城根儿卖馄饨的老头儿嘴里撬出点东西。”
“他说,弘光十七年,柳莺儿被关进死牢等凌迟的时候,其实……已经怀了身孕!”
萧以安:“说清楚!”
赵承宣拍着胸脯,“那老头儿当时负责给女囚送饭,记得很清楚!”
“柳莺儿被拖出去行刑前那段时间,人瘦得脱了形,但小腹确实微微隆起过!当时牢里私下都传,说她拼命喊冤,说孩子是李崇文府上一个护院的,但根本没人信。后来。后来她被凌迟处死,一尸两命,那惨状,老头儿说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尸两命。
柳莺儿当年竟怀着身孕被凌迟处死。
“并且有个老人说,柳莺儿当年这是二胎。”
二胎。
“二胎,”谢珏缓缓道,声音冰冷,“那这个孩子,很可能现在还活着,这一连串的凶杀,都极有可能是他干出来的。”
“那个护院呢?”萧以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查了,”赵承宣立刻道,“老头儿记不清名字了,只记得姓韩,好像叫韩武?”
“是李崇文从老家带来的家生子护院,柳莺儿死后不久,他就被李崇文寻了个错处,发卖到北边的苦寒之地去了,听说路上就病死了。”
父亲被发卖,母亲被冤且一尸两命。
那二十年前的冤屈与血腥,瞬间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
那滔天的恨意,的确足以支撑一个孩子完成一场跨越二十年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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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珏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枚在火场废墟中找到的、精巧的雀鸟铜扣上。
一个流落在外、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孩子,如何能拥有这般精致的、疑似宫廷或顶级勋贵府邸才有的物件?
“承宣,”萧以安眼中寒光闪烁,“去查,动用所有关系,给我查清楚,当年柳莺儿被关押期间,都有哪些人接触过她。”
“特别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去看过她。”
“明白!”
赵承宣应了下来,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谢珏看着手中的靛蓝彼岸花碎布和赵承宣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这片被焚毁的废墟。
灰烬尚有余温,如同那沉寂了二十年却从未熄灭的仇恨之火。
苏三娘子死了,但她留下的这块布和那枚铜扣,却成了指向更深黑暗的关键物证。
“看来,”谢珏的声音在焦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冷冽。
“这位凶手,不仅精于绣艺,心思缜密,而且,其身份,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萧以安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这片废墟,桃花眼中再无半分慵懒,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然:
“不管他是谁,藏得多深,本王都要把他揪出来。”
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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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一尸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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