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绕着水井转了两圈,伸着脑袋朝井里看去,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
蒙云从李公子手上接过罗盘,轻轻晃动,不管怎么移动,指针都固执地指向这口水井。
罗盘既可以测算魂魄移动的轨迹,也可以指向它们最后停下的位置,就像松桥镇江底被石器禁锢的魂魄一样。这下他们是遇上一样的情况了。
蒙云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与松桥镇不同,现在这些身处异处的魂魄离自己如此之近,触手可及。
“李公子,你先前说,府上目前已经没有离魂的人了,对吗?”
李公子点点头:“是这样的。”
“这个罗盘现在指向的是被外力强行移位的魂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口井里,有着人的魂魄。”
李公子蓦地退后一步。
“等等,我好像……”
李公子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这地方就是当初府里打水的仆妇晕倒的地方!下人们就是在井旁发现她的。”
“难道说,那仆妇的魂魄在井里?”
李公子生平第一次遇上这种事,看着水井脚下逐渐远离。
“应该不是。”
蒙云拢起裘衣,探身去看,井里幽微难辨,此时日光熹微,没有烛火很难看清。
李公子连忙招手,唤来旁边的小厮取来廊上架着的一盏烛灯,蒙云接过烛灯,朝井下探区。灯火照亮了井壁,一条麻绳挂在井壁的钉子上。
蒙云看见麻绳,伸手去够,指尖刚刚碰到绳子的时候,背后忽然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推,他站立不稳,整个人便掉进了井里。
“先生!”
这是蒙云掉进井里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口井比蒙云想象得深得多,也光滑得多,还没来得及抓住井壁上的轴轮,蒙云就直直地掉了下去。
蒙云急忙解开身上厚重的裘衣,准备好迎接冰冷的井水。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背部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托起了一样,并没有掉进想象中的井水里,反倒是像掉进了一团棉花里一样。
蒙云确定自己不再坠落之后,翻身缓缓站起,脚下是青黑色的石头,按理来说自己应该是摔在石头上的,但是身下却轻得空无一物,不仅如此,前方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通向未知的远处。
难道其实自己已经摔坏脑子了?即使摔得筋断骨折也感觉不到?
不可能。蒙云摇摇头,抬头看去,发现井下的空间要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而且这里没有水,像是一个空瓶的瓶底。
这是哪里?
还没等他想明白,前方忽然闪起了幽微的亮光,隐约有一处洞开的门户。蒙云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井下的空间逐渐开阔了起来,头顶天光渐露,白色的日光照亮了周围空白的世界。过了一会儿,蒙云眼前逐渐有了景物,他加快了几步,眼前出现了一片乡野村舍。
现在任谁也看得出这里有古怪了。蒙云站定,看着眼前春季的田舍,景物符合外面的时令,就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儿。
他此时站在一条乡村小路上,他看着面前几处农舍,还没打算好下一步怎么办,忽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身后有一个小女孩穿过他的身体跑了过去。
蒙云一惊,本能地退后一步,看着那小女孩跑进了最近的那个村屋。他赶忙跟了上去。
虽然这里有古怪,但难说收集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既然自己现在还保存着理智,不妨就趁外面的人救自己出去之前,好好搞清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希望浮光和李公子能救他出来吧。
小女孩跑近院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院子里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正在撒米喂鸡。小女孩看见妇人,开心地喊了一声。
“姨娘!”
喂鸡的妇人五大三粗,看见小女孩回来,停下动作,回头看着她,一脸的不耐烦。
“让你去收个债去这么久!要回什么东西了?”
小女孩一脸窘迫,开心的表情荡然无存。在妇人严厉的注视下,她缓缓打开了怀里的包袱,包袱里只有两个白面馒头,外加两串腊肉两支玉米。
“这就是你要回来的东西?!”
妇人大发雷霆,一把掀翻了小女孩的包袱,包袱里的粮食被打落在地。
小女孩“哇”的哭出了声。
“姨娘别恼,欠爹爹钱的人没让我进屋,这些东西是他家里的老婆婆偷偷塞给我的,说是让我们回家过冬,别再来了。”
那妇人“呸”了一声,继续叫骂着。
“谁要那些泥腿子贱骨头的东西!想当初你那死鬼爹开铺子的时候,几十斤的沉香木丝绸段子都是不打借契就借出去的,现在倒好,就算有那借契,哪个让你这个丧门星进门了?我呸!你这死丫头,克死你爹娘还不算,偏偏还赖上了我,要不是看在你临死的娘咒我的份上,我就该让你死在外边!现在倒好,连要个账都要不回来!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妇人叫骂着,那声音听得蒙云心惊肉跳。此时,身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妇人听见,急忙转身回屋,也顾不上骂那小女孩了。
小女孩呜咽着,拾起地上的粮食,一点一点拍掉上面的灰,一样一样地把粮食又放进了包裹里,小心地扎好。
蒙云走近了几步,确定这里无人能看到自己,便绕到小女孩的面前。在看到小女孩正脸的时候,蒙云一惊。
莫惜?!
这小姑娘与莫惜长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难道这里是莫惜幼时的回忆?还是说李府的井把自己送回莫惜儿时去了?
想来这里大概就是莫惜小时候住的地方了,只是这里为什么会变成李府井下的幻境?
屋里,被小女孩叫做姨娘的妇人正在照顾一个躺在床上的少年。那少年面色通红,满脸是汗,好像是得了什么病,不住咳嗽的就是他。
妇人慌张地端起床头的药碗,那瓷碗已经破了一个角,里面装着黢黑的液体。妇人扶起少年,劝他再喝一口药。
蒙云踱进了屋内,这里是字面意义上的家徒四壁,周围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桌子不是断条腿就是缺个角,黄泥地面未经修葺,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屋里最显眼的是几只品质较好的红木箱,散落在屋角,箱盖打开,里面零零散散放着几件旧衣服,虽然陈旧,但能看出是好料子。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也慢慢地走进屋子,看着床上咳嗽的少年。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姨娘。
“姨娘,弟弟的病怎么还没好?”
“没了你这个丧门星就好了!”
妇人骂道,随手把少年身上的被子盖好。
“要是换做以前,你爹什么人参鹿茸买不起?要是一天三顿熬着吃,你兄弟的病还能拖着不成?”
说到这儿,妇人抹了把眼角。
“可怜我儿,刚出生就赶上你爹家道没落,你爹娘没了命不说,连我都只能搬到这破地方来住,还要带着你这个拖油瓶!”
随即她指着小女孩骂道:“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人家家姑娘都能嫁出个好价钱!偏偏你就赶上了这么个烂摊子,现在指望你们两个也指望不上,咱们仨一条绳子勒死算了!”
妇人捧起碗,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女孩看着哭泣的姨娘,眼底最后一滴泪水也干涸了。
蒙云看着小女孩,她默默攥起了拳头,执拗地看着辗转病床的弟弟,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下一瞬,蒙云眼前忽然涌起一阵浓雾,屋内的景色看不清了。他挥手驱散浓雾,眼前已然是变了一个场景。
仍是那个破旧的田舍,方才那凶悍的妇人正坐在床沿上缝补东西,四下的陈设整齐了些,但仍然是寒酸的样子。
那妇人看上去苍老了不少,头顶也多了几缕白发,她正低头缝补衣物,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进门的是长大了不少的女孩,圆圆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眼神中多了一丝沉静。蒙云看着她的模样,确定了这就是莫惜。只是她看上去仍显青涩,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模样。
嗯,看来这里应该是记忆而非真实发生的过去。
“姨娘,明日我就走了,今天来和姨娘拜别。”
莫惜走近屋子,从腰间取下一个布袋,放在了桌上,里面沉甸甸的,似乎放着不少银钱。
妇人没抬头,只哼了一声。
“怎么的,终于想起来出去挣钱了?我还当你要我送你出嫁呢!”
莫惜没有反应,只是看着妇人。
“我与那牙婆谈好了,明日进城去,去一户勋官的府上,去做买进去的丫鬟,日后就不与这边联系了。”
妇人缝补的动作停了停,不屑地呸了一声。
“头一次见自己找牙婆卖身的丫鬟,你爹娘知道你做了下贱坯子,不知道阴曹地府里怎么戳你脊梁骨。”
“我爹娘已逝,如今与我也无关系,我只知道姨娘和小正是我的亲人,我再无其他亲人。”
莫惜顿了顿,道:“我走后,每月还是往家里送银钱,姨娘做活也要注意些身体。”
她看向空荡荡的床铺。
“小正还是没有回来吗?”
“谁知道死哪去了!”
妇人把缝补的衣服扔到床上。
“不知道哪个赌沟里混去了,钱输不完才不回来,管他作甚么?死了就知道回来了!”
莫惜沉默片刻,走向床头的油灯,夜色将至,屋里暗了下来,她拈起油灯里的棉线,把灯火挑亮了些。
幻境里,这一天就要结束。蒙云的眼前逐渐模糊,似乎又要跳到下一个场景去了。
眼前又是一闪,蒙云再回过神来,眼前已是李府气派的正门。
“吱呀”一声,李府的角门开了,下人打扮的莫惜在夜色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摸出了门,急匆匆地向往走去,却忽然与一人撞上。
“哎哟!”
莫惜被撞得站立不稳,抬头一看眼前的人,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姨娘不是让你回去等我吗?”
与莫惜撞上的那人是一个消瘦的少年人,蒙云走近一看,正是此前躺在床铺上被莫惜叫做“弟弟”的少年。
那少年形容枯槁,全然没有健康的模样,他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莫惜。
“等你回了家,我娘就不让你给我钱了。”
“本来也就不给你!”
莫惜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年纪也能去庄上做活了,姨娘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你不给她分担就算了,成天出去赌钱,害的我还要给你填债!”
少年定定地看着莫惜,随即扑通一下跪倒在莫惜面前。
“算我求你了阿姐!要是我还不上钱,那些人就要剁我的指头啊!要是剁了指头我还怎么给娘干活?阿姐你得救我啊!”
莫惜一愣,往后退了一步,满脸的鄙夷和嫌恶。
“你光问我要钱,怎么不想想要是主人家发现我有你这么个弟弟,我还怎么在府里干活?要是我也被你连累怎么办?”
“阿姐,我不像你啊,你是已经有了人家的,可我呢?谁要我呀?”
那少年盯着莫惜怀里的包袱,趁她不留神,一猛子扑上去,抢走了那个包袱,随即站起就跑,消失在了夜色里。
莫惜刚想叫他,顾及自己身在李府门外,硬生生忍了下去,攥紧拳头看着跑掉的少年,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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