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廊的灯亮了起来,现在已经是午夜两点。
这并不新奇,因为这是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危楼公寓,终年潮湿阴冷,走廊的空气好似化粪池。这栋楼里住的都是酒鬼、毒虫或亡命徒。他们多久回来都不奇怪,不回来也不奇怪。
Mary知道,有好几间房子已经空了有段时间了,或许主人死在了外面,又或者死在了里面。只要有新人要住,她就把钥匙给他们,她的工作就这么简单。
此时,Mary正蜷缩在管理员隔间的角落里。她正在看一部电视剧,讲毒枭跟缉毒警的。
她没兴趣抬头看此时穿过走廊的人是谁,屏幕里那恰帕斯帅哥正用额头顶着枪口呢,显然这边更有意思。于是她假装没注意,等那人走过去,并在心里期待这家伙不是个嘴闭不上的搭讪仔。
可事与愿违,那人走到这边,在玻璃窗前停下了脚步。
然后,Mary听见玻璃窗上的咚咚声。
她抬起头,磨砂玻璃外的人对她点点头。
“Mary,我想借一下钥匙。”他这么说,“我房间的钥匙。”
“该死,Greg?”
Mary瞪大眼睛,从躺椅上坐起身来:“你都多久没回来了?五六年?我还以为你不住这儿了——你自己的钥匙跑哪儿去了?”
“掉了。”
“……好吧,挺你的。”
Mary弯腰,拉开抽屉,里面是整排整排的房门钥匙。房东叮嘱过,就算Greg某天失踪了,那间房子也不能租给其他人,所以备用钥匙一直被她挂在最里面。
把钥匙递给他时,Mary问:“需要我陪你上去吗?”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谢谢。”
他向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玻璃窗。
Mary站在那儿,沉默许久。
她还是装作没看见他脖子上的铁东西好了,这样Mary还能把他当成普通的年轻金发帅哥欣赏,不用费更多心思担忧这楼里又多了位保释犯。
她想,唉,多活一会吧,帅哥,别让这栋楼变成货真价实的丑东西聚集地。
Greg不知道Mary在想什么,他也不在意。
电梯坏了,门口立着警示牌,虽然它半年前也坏着,警示牌也是同一个。
于是他顺着楼梯向上爬,每经过一层楼道口,都能听到千奇百怪的噪音,某些听上去不像人能发得出来的。
同样,Greg毫不在意。
他爬到四楼,向里走,在404面前停下脚步。手指擦拭门缝,检查门锁,又抬头确认机关状况,没人来过。
当然,介于他现在的状况,哪天他离开公寓后,五分钟之内,警局就会派人过来把这里翻个底朝天,然后又大费周章将其恢复原样。
就像那些漫画里画的一样,他脖子上的项圈每十分钟就会发送一次定位,同时还附赠电击和起爆功能。简直是个功能齐全的狗项圈,比普通假释犯的脚环高级太多,花了那群吝啬老鬼不少私房钱。
但以上所有,再说一遍,Greg不太在意。
他开门,走进去。
你很难把这套公寓称作“家”,但也很难用军火库或暗房之类的词来界定,元素丰富多样,且相互格格不入。
挂满枪支的墙,订满剪报的墙,堆放着标注日期与缩写的纸箱的墙,以及一张懒人沙发。
对,懒人沙发,摆在一根撬棍旁边。
Greg环视一周,检查结束后,绕过地上的一切,走向他的懒人沙发。那是张有点年头的家具,浅灰色的绒麻材质,已经有些变形了,在墙边瘫成一团。
Greg蹲下,抱住膝盖,熟练地侧躺上去。六英尺出头的男性蜷缩着,将自己嵌进缓慢变形的沙发中。他半张脸陷在里面,剩下半张没有任何表情。
他眨眼,均匀,缓慢。
一,二,三,随后闭上眼睛。
身体告诉他是时候睡了,于是他如此照做。
带着随时会把脑袋炸上天的项圈,以及一项不知需要杀多少人的官方任务,Greg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沉进了梦乡。
他没有梦,他不在意。
*
Richie手一抖,刀片在下巴上割出一道口子。
他握着剃须刀,沉默地盯着镜子看。这道口子位置尴尬,悬在下颌骨边,往外渗血,把周围的泡沫染红。
叹口气,把其他地方先刮掉。Richie撑着洗手台,动作生涩,好像他跟剃须刀一点不熟。
然后是头发,他抓着发尾,照记忆里曾经的发型剪了几刀,对着成果又沉默了几秒,没忍住,对着镜子大笑出声。
他笑得激烈,前俯后仰,指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岔气,险些一头撞到镜子上。
门外,有人骂了一句,往门上扔了不知道什么来。咚的一声,逼着Richie收住笑意,只是高高扬着嘴角,把剩下的头发也给剪掉。
最后一刀下去,血也止住了。
他穿上Sanchez买来的夹克,推开卫生间的门。
说是“家”,这里实际上是一间地下车库。
自拉的电线摇摇欲坠,空气里悬浮着成分不明的灰土,灯光凝滞又沉闷。你总不能期待有人愿意把正经公寓租给亡命徒,拿钱客里也没几个有可以用来签署合同的正经名字。
即使Sanchez是个例外,他有全名,有身份,甚至有正经的公民身份和服役记录,他也选择了更多人走过的路:租下一栋不在任何正规记录中的非法建筑,然后全年对着接触不良的灯泡咒骂。
外面的空气很糟糕,不只是因为扬尘。罪魁祸首盘坐在沙发上,怀里的烟灰缸堆满烟头。
Richie在卫生间门口站了会,转向桌旁的Sanchez:“嘿,老爸,小露她要把自己抽死了。”
“——闭嘴,傻*。”
Louis咬着烟头,口齿不清地骂回去。
她猛吸一口,让火圈燃到烟屁股,抽出来按灭在它同类的尸堆里。
Richie双手抱怀,看着她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根,怀念地感慨:“我还真想念这幅画面,烟从你脸上那口子里漏出来的样子真是绝了。”
Louis终于舍得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地点燃打火机:“是吗,我也很怀念你这张漂亮小脸呢。说实话,我还以为你这一年是去找人卖屁股了。”
“我也想。”Richie耸肩,“可我□□长了圈牙齿,没人敢把他们的宝贝放进来。”
“别低估自己,你可以给自己造个新的洞。”
“噢,好令人振奋。如果我真做了,你要试着用用吗?”
“哈……*的。”Louis笑起来,白烟从那夸张的裂口中飘出来,“你还真是个贱人,不是吗?”
Richie朝她比了个和平手势。
对二人的斗嘴,Sanchez并未出声制止。他开了罐啤酒,递给走向自己的Richie,然后点点桌面,示意他看那上面摆着的纸张。
Richie捏着啤酒罐,低头看过去。
“老板还提供了平面图?”他啜饮溢出来的泡沫,“贴心耶。”
一栋大楼的平面图,安全出口、管道走向、疏散路径跟安保轮班都体贴地标注好。看上去似乎是件好事,但实际上呢?
Sanchez扯出下面那张:“信息给得多说明活不好干,普遍真理。”
Richie弯腰细看,嘴唇仍贴着铁罐,冰凉的触感刺着神经,让他暂时忽略被水冲过一遍的伤口。
“……哇哦。”他挑眉,“真把我们当终结者啦?”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Louis一直在抽烟了。知道这份工作的具体内容之后,他也想找点劲大的来抽。
Richie又吸了口啤酒,喃喃自语:“要是我能活着把这事搞定,我一定要把这段写进回忆录里。”
“哈,‘回忆录’。”沙发上的的女人低声嘲笑,“真是个文化人。”
“毕竟我有高中学历。”Richie朝她举杯,“我超爱学习。”
纸上彩色高清印刷出的人像,在过去的两个月里频繁出现在电视里。
保守派把她称为“不自量力的激进派婊子”,革命派把她叫做“满口谎言的典型政客”。她有一头海藻似的火红长发,一口整齐划一的白牙,一身黑巧似的漂亮皮肤。
Patricia·Toland,刚上任没多久的市长女士,正在地下车库的廉价铁桌上微笑着。嗯,笑容很有感染力。
而他们这三个拿钱客,要在慈善晚宴时,从上百个特警的眼皮底下把这座城市的市长抓走。
即使一直被有意忽略,侧腰的痛感也在一路朝下。Richie有点站不稳,他拉来一张椅子,在Sanchez身旁坐下,手撑在椅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
“就我跟Louis?再加上个你?老板指望只用花三个人的钱就能搞定这种事?”他边看边问,“还是说少校你恨我,恨到满城找我回来就为了让我送死?”
Sanchez给自己也开了罐啤酒,忽视Richie的胡言乱语——说实话,他还有点怀念这种感觉——指指摆在斜上方的另一张纸。
“弄响跟清场有其他人负责,出了大楼也有接应,我们只负责趁乱把市长女士带走,送到下一棒手里。”
Louis冷哼:“当然,在整栋楼严密封锁的前提下,真简单。”
Richie瞥向她,又看回Sanchez。
“老爸,她真的不是被你强迫干活的?”他用握罐子的手的小指指向沙发,“她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把这里炸了,然后扛着我俩的尸体去领通缉赏金。”
“我倒是想。”Louis反唇相讥,更多的白烟从裂口中泄露,“要是我自己不在那张名单上的话,我当然会把你俩卖了。”
她顿了顿,弹弹烟灰:“再说了,这一次干完,能拿到的数比你俩的赏金可多多了。俩廉价玩意。”
Richie给了Sanchez一个“你看”的眼神,后者长长叹气。
“好吧,早点睡,孩子们。”
他站起身来,把桌上散开的纸垒成一摞:“老爸要去给咱们的春游上点保险……希望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俩不会打起来。”
“我一直是个乖宝宝,老爸。”
Richie对他眨眼,那颗假眼球有些滑稽地歪向一边,不影响他看上去比半天之前要好上太多。甚至可以说,好极了。
他看上去很帅,神采奕奕,一如既往,似乎过去那一整年根本没有存在过。
话说回来,这又怎么可能呢。
时间是最难搞定的铁钉子,你不可能一点血不流就把它撬出来。Richie当然可以“看上去”若无其事,但Sanchez了解他,这家伙绝对算不上安然无恙。
Sanchez不知道Richie在退休前最后一次工作里经历了什么——他的意思是,对轻而易举接受单眼摘除的人而言,这孩子绝对遭受了什么更重大的创伤,在他身上凿了一个大口子。
这伤口太深,太严重,以至于Richie不得不从拿钱客这疯狂的行当里金盆洗手。
他甘愿在地铁里循环坐上一整天,吃善心大发扔到自己面前的半个面包,都不愿意再次面对这份他做得很好,或许没人比他更好的工作。
就跟他自己亲口说的那样,Sanchez重新把他拉回来,就是在让他去死。但Richie接受了,这是他自己选的,他不会怪任何人。
这无疑让Sanchez的负罪感淡了一些,但仍如鲠在喉。
所以他不再看Richie的脸,拿上车钥匙,走向车库另一端停放着的面包车。
*
Greg睁开眼睛。
窗帘把绝大多数光都挡住了,但落地那一片仍然能看见白斑。天已经亮了,而他脖子上的项圈滴滴响着,活像某种变态杀人狂给受害者戴上的爆炸项圈。
虽然事实跟这个比喻也没什么区别。
他坐起身来,从睡眠到清醒只用了半秒,似乎根本没有困倦这个中间步骤。
Greg在他的懒人沙发上坐着,脑内重现了一遍那位警司说的话,找出这种情景的应对策略。
他伸手向喉间摸索一阵,摸到了那个凸起。手指向下按去,滴滴声消失,两秒后,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报出了一个地址。
那是半个街区外的一间餐厅,卫生水平中等偏下,没有外卖服务,前台跟服务生态度都很差。
Greg放下手,站起身,去另一面墙边的衣帽架边。他拉出一件高领卫衣,又拎出另一件防水风衣。
出门前,他顺手拿了一柄折叠刀,塞进风衣口袋里。
二十五分钟后,Greg站在那家餐厅的经理办公室里,用沾满血的手拿起响了半分钟的座机听筒。看上去有三百磅的经理仰面倒在他脚边,脖子汩汩地往外流血。
“喂?”他轻声说,很有社交礼仪。
那头沉默片刻,随即说起相当有官方特色的暗语。
“甲方那边的对接人换了,他们觉得上个客户经理太年轻,注意不到某些人事细节。”
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像个趾高气昂的中层干部,说起话来拿腔拿调:“你得去跟一下对接流程,就在七区绿茵街992号,新的对接人会在那儿等你。确保旧的那位交代好了所有细节,你是个能干人,公司需要你这种——”
还没说完,Greg就挂断了电话。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经理。杀手蹲下去,把刀伸进绷得极紧的袖口里,向上割破他的袖子。
肥肉哗啦啦地溢出来,迫不及待地展示自我,Greg都不用拿刀尖翻开布料,就能看清他小臂上纹的什么。
死狗头跟冰锥。泽尼帮的人。
Greg撑着膝盖,并没有被压榨的不满。
他只是盯着那片刺青的皮肤看了会,又低头看向手中的折叠刀。
一小时后,有人敲门时,Greg已经坐在那间办公室的软椅上,哼了五分钟的歌。
推门进来的是个金发年轻人,刚一开门就大声惊叹:“——靠,老兄,要不要搞得这么血腥?”
血溅到了天花板上,把顶上的墙纸搞得好像什么现代艺术。尸体倒在办公桌前,脑袋跟身子几乎分家。他看上去像在亲吻自己的前胸,吻得深情且死不瞑目。
即使遭受了指责,罪魁祸首也没有停下哼唱。他仍然坐在沙发上,折叠刀摆在面前的矮桌上,哼着一点都不流行的曲调。听上去毫无乐理可言,根本是胡编乱造。
年轻人瞥了眼Greg干干净净的脸,咕哝了一声,提着箱子进了屋。
“说实话,哥们,我们清理现场也很不容易的。”
他走到那具尸体旁,半蹲下来,长吁短叹地打开他的箱子,“你们这群外包人士真是的,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Greg还在哼歌,旋律听上去很诡异。
年轻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见Greg没有回应,也就不再继续。他埋头苦干,完成所有工作后,满意地对着成品点头。
“嘿,瞧瞧,现在谁才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变态啊?”他嘟囔着,给尸体拍了好几张照。
随后,年轻人站起身,端着摄像机,看向沙发上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这杀人狂帅哥不再唱了。他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双灰银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像在发光,看上去相当诡异。
年轻人打了个寒战,开始说话壮胆:“干得不错,哥们,你很专业嘛。”
没有回应。男人依旧沉默地注视他。
“呃,或许下次可以温柔点?”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长久的注视。
这下年轻人知道上司的嘱咐是什么意思了。
不要跟他搭话,不是因为他善于用言语蛊惑人心,而是越跟他说话,你越有种跟非人之物对话的惶恐感。
他看上去有在认真倾听,那或许只是因为他在装作一个“正常人”。看上去像人,闻上去像人,摸上去也像人,可“像”和“是”是有区别的。
他究竟是什么呢?
年轻人挤出一个尴尬又僵硬的笑容,随口扯了几句闲话,就要提着箱子离场。
但在他走到沙发旁时,Greg开口说话了。
他说:“你们需要这个吗?”
年轻人停住脚步,低头看去,看到摆放在皮质沙发上的那块东西,或者说,那片东西。
他没能立刻分辨出那是什么,毕竟你很少能在日常生活里看见单独于人体存在的某些组分,但专业素养还是让他得出了正确答案。
即使沾满血污,又被人为拉扯了一番,但那是人的皮肤。
一块带着莫名其妙刺青的皮肤,连着厚厚一层脂肪,就这么被他摆在自己旁边。
年轻人沉默许久,艰难开口。
“不是……老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需要这个啊?”
那双银色眼睛眨了眨,竟然带上一丝困惑的神色。
“这是证明。”他这么说,“你们让我去清除帮派据点,我应该带回相应的证明。”
然后,他指了指那片皮肤:“这是干部的刺青。”
年轻人提着他的箱子,看看那块皮,又看看这帅哥,又低头看看皮。
他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你家的狗把可怜野兔的脑袋咬下来,叼到你床边,糊了满嘴血来舔你,还摇尾巴要奖励。
真你*恐怖,还有点可爱,但依旧很恐怖。
要不是这工作会给他买保险,还有每年一周的带薪假,他现在就打车去把辞呈扔到上司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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