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商圈，两人进入郊外的老社区。
俞轩骑到一家早点店门口时突然减了速，没等车停稳，李炎就自觉地跳下车。
现在还早，没什么人出来吃饭，老板娘就坐在门口捶腿。
俞轩一个急刹，原本在跟早餐店老板娘打招呼的手拐了个方向，立刻扶住车把，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饿了？”
“啊？没。”李炎这才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对方的意图，也意识到自己提前跳下来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人家减速是为了跟人打招呼，压根儿不是要停车吃早点啊。
好尴尬啊。
李炎：今天我是个小傻瓜儿。
“不是周末不是节假日的，怎么今儿跑来姨这儿吃饭呢？”老板娘满脸堆笑，亲切地问候俞轩。
看样子，两人很熟。
俞轩很给面子地下了车，“想念得紧，学校那边没一家好吃的，这不得空就跑来了。”
“你喜欢姨这手艺，姨是高兴，但这哪能耽误你上课啊？姨给装点东西你带着快回去上课吧，行吗？”
老板娘引着他二人进了店内。
店里的面积很小，陈设也不多，只有四张长桌供人就餐，后厨跟店面中间只隔了一面玻璃墙，甚至没见其他人，他俩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老板娘在玻璃后忙活。
“好嘞姨，我得去城隍庙那边买书。”俞轩笑得灿烂，单这么看似乎乖得很。
但这话经不起推敲。买书，什么书是新华街没有的，还要跑来这边老社区？
爱使人眼瞎心盲。听他这么讲，老板娘慈爱地点头，又看向他身边的李炎：“这是哪位小同学啊，姨以前没见你带过？”
俞轩瞥了他一眼，只说了个名字：“李炎。”
“哦，李炎，李炎小同学。”老板娘隔着一层玻璃上下打量他，口中小声重复着，似乎是要就此记住他这个人。
俞轩侧着身靠墙，一只手肘撑着原木色的桌面，支着脑袋，静静地望着他，补充一句：“炎热的炎。”
李炎：“？”
严格来说，今天是两人相识的第一天，他怎么知道他名字怎么写。
看出了他的疑惑，俞轩淡定回答：“猜的。”
“啧。”
猜得还挺准，他还以为……
“俞轩，车干轩，北校的。”
李炎揉了揉头发，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个他当然知道，他知道的信息远不止这些，但今天，在本尊面前他依然要装出一副“与君初相识”的样子。
他这一系列反应落在俞轩眼里就成了，行啦，不要再说了，我对你不感兴趣。
俞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保持沉默，尴尬也开始在安静的两人中间蔓延。
打破这份尴尬的是老板娘，她一边忙一边朝俞轩喊：“崽崽，你哥去的是苏城还是江城啊？也不知道年底回不回来……”
“苏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老板娘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俞轩表情没什么变化，李炎却敏锐地感知到他情绪变得压抑。
他还有个哥哥？
“你得多想他吧，见天儿的他把你走哪揣哪儿，突然离这么远，你老实告诉姨，晚上睡不睡得着？”
老板娘的话应该是在开玩笑，但有真实的成分。
所以他真如老板娘所言，不高兴是因为想哥哥了？
李炎突然想起一个人，顾子琛。
他前两天听赵文卓提过一嘴，俞轩最近心情不好，连带着对他都没耐心了，两人出去他总挨骂。
还说可能是因为他发小顾子琛转学去了苏城一中，他心里不痛快。
说的应该就是那位吧。
赵文卓也确实跟他说过，俞轩和顾子琛关系很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坐在他身边的俞轩听了老板娘的话，干笑两声，不置可否。
好像从一份尴尬跌进了另一份尴尬。
幸而老板娘很快从后厨转出来了，提着几个袋子，李炎还没看清装的什么，手里就被一股脑塞进几个袋子。
李炎无所适从地提着东西：“请问，多少钱，我用……微信支付。”
老板娘被他怯生生的语气逗得一乐，顺手揉了揉他脑袋。
“给什么钱嘞，崽崽的好朋友来姨这儿随便吃。”
李炎头一回被人这么呼噜毛，他愣了愣，心说这老板娘真热情，觉得是该补充一句“我俩不熟”。
想了想，没说话，转头看向俞轩。
俞轩从他手里接过袋子，笑着说：“这我不得周末也来给小琳补习啊。”
老板娘也跟着笑：“敢情姨就可着你一个剥削呢哎呦，不用，你上回给她补了一寒假，成绩垮垮往上爬，姨还真得谢谢你。”
“行了行了，快走吧，这都快七点了，买完书赶紧回学校去，可别迟到了。”
老板娘摆着手赶人。
“再见姨！”俞轩心安理得地将早点挂在车把手上，笑得坦荡又灿烂，丝毫不像翘课跑出来的。
俞轩载着李炎又骑了一段路，才到今天的目的地。
太阳光打散了清晨的雾气，南北街店铺林立，老城此时也已人来人往地热闹起来。
刚停车，俞轩的手机响了，他把车撂在一颗大柳树下，边接电话边带着李炎往城门走。
“你可以滚了。”
不知道对面的赵文卓具体说了什么，俞轩冷不丁来这么一句，李炎轻挑眉，小矮子还挺凶。
他猜大概是赵文卓还在路上，他俩得等。
“他来不了了。”俞轩止步，收了手机，“半路遇见你们学校那位呱主任了。”
李炎被他说的有点懵：“遇见哪个？”
“常青海。”
常青海是他们德育处主任，因为颧骨高眼睛凸，嘴巴又大，长相酷似大青蛙，同学们私底下都叫他“呱主任”，李炎没想到这外号都传到北校去了。
常海青的妻子在政府工作，平时没时间回家，一家老小就靠他来照顾，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赶6路公交车去学校上班。
赵文卓又是学校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几乎没有校领导不认识他，还曾被常海青拎去办公室喝过几顿茶。
他被他逮，嗯……好像也是情理之中且顺理成章的事儿。
赵文卓是趁着常海青进小商店买烟的间隙偷摸给俞轩打的这通电话。
“那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
俞轩索性往他手里递了一杯稀饭：“你要不要跟我走，还是，我现在送你回去？”
“来都来了。”
李炎不想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俞轩带去哪儿，也不问，只不近不远地跟在人身后往城里走。
叼着油条喝着稀饭，走得悠哉。
当他终于解决完手中的食物，将袋子盒子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解放了双手的时候，前面的俞轩突然止步，提着袋子看了看，又塞给他两颗茶叶蛋。
“吃吧。”
“……”李炎盯着手里两颗圆润的布满深色纹路的蛋，有点儿烦。
难道是因为他把粥喝得太干净，让俞轩产生了他其实还没吃饱的错觉？
可是他根本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啊，两根油条一杯稀饭已经够了。
往常兴致来了，李炎偶尔会一天三顿不落。
到了城隍庙门口，俞轩变戏法似的拿出三张门票，两张攥在手里，一张往李炎手里递。
“票儿拿好。”
庙口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正拿着蒲扇轻摇。
他挡住道，一边喝清茶，一边检门票。
看李炎捧着蛋没吃，俞轩拉开袋子示意他装进来。
下一秒，他连两张票齐塞给了喝茶的老头。
“师父您好，拜托您替我看晌堆儿，我们很快出来，谢谢您。”
老头撩起眼皮细致地看过票，把装着早餐的袋子拨进身后的柜子，一摆手放了行。
两人并肩走在老旧的石板路上，朱红漆的围墙外种着两排栾树，正值木栾花开，路面已被铺了满地金黄，甚是好看。
李炎一伸胳膊，捋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根枝条，留下满手香。
他转头望向身边的俞轩，后者始终低头划拉着手机。
啧，走路不看道，怎么不来个井盖儿摔他丫一下。
正这么想着，路拐了弯，俞轩径直地走到偏道上，前方杵着棵老槐树，以及一个大泥坑。
“诶，看路。”
情急之下，李炎拽了一把俞轩的衣领，将人拎回正道儿上。
算了，还是不能真撞着小朋友。
被拎的俞轩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迷茫地抬起头，看了眼跟自己擦肩的槐树，对李炎开口：“噢，谢谢啊。”
说完，收了手机专心上前面的台阶。
俞轩站在柜台前请香，李炎探头看了眼桌布上鬼画符似的文字，表情有些扭曲：“不是……你，你还信这玩意儿？”
俞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想进的话可以去侧门等一下，我很快出来。”
“来都来了。”
李炎拿起一根香，跟在俞轩身边，他仔细端详身边人脸上的表情，不似虔诚，但也并未流露出轻蔑或避讳的情绪。
嗯，还挺安详，安详得像个老和尚。
一产生这个想法，李炎在心中狂笑不止。
踏进殿堂，李炎就被俞轩拉了一把，拉到了左侧。
“干啥？”
俞轩压低声音回了句：“别当道走。”
“你还真……”观察到周围人一个个都诚心定气的，李炎噤了声。
行吧，我拜，我诚心拜。
他学着俞轩的样子给神像敬了香，到跪拜的时候他傻眼了。
这还得跪？在外面的时候没说要跪啊。
供着神仙的大殿门口，肃穆的香炉前有两个跪团。
俞轩按照流程做得一丝不苟，李炎指了指自己，靠在他耳边低声询问：“我还用跪吗？”
“随你。”
“哦，来都来了。”李炎眼扫过那几尊神像，扑通一声跪在了俞轩身边，跟着他的节奏对着中间那尊神像磕了三个。
俞轩长跪着一时没起身，他也跟着跪。
浮香窜入鼻息，沉重响亮的钟声不绝于耳，昏暗的殿内烟雾缭绕，受其他人那虔诚态度的影响，李炎一边跪，一边胡乱想着：跪都跪了，是不是该求点什么？虽然不信这些东西，但起码……图个吉利？
求官？没那宏图大志；求财？这得跑去财神庙吧；求姻缘？得了，他好像真没什么可求的。
那俞轩求的是什么呢？前程似锦？家庭和睦？
他默默望向身边的俞轩，跪在满地浮尘中，一身平静，光透过灰尘雾沉沉地打在他身上。
这一刻，神像隐匿在暗处，光明的中心只一个俞轩。
钟铃声未停，李炎的心就这么静了下来。
一早上的课说翘就翘，只是为了跑来烧香祈祷。
那就，祝愿我身边这位心想事成吧。
这样想着，李炎行了最诚心的一拜，不向神灵向光明。
拜完就起身出了大殿。
踏出殿门，刺目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恍然有种到另外的世界走了一遭的错觉。
世界真奇妙，他自认不是什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却也向来对神鬼说嗤之以鼻，有朝一日居然能跟个刚认识的小朋友跑来跪神像，顺带许了个愿。
且还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满足感，果然，封建迷信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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