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阎的双眸之中闪过一瞬间的惊叹，随即又觉几分不对劲，欲盖弥彰地补充道，“我竟不知，原来生命的转世因果的轮回，这过程竟……这般漂亮。”
“还有更美的呢，”孟小常却未曾注意到阎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心动，她的笑意越发动人，“此处只是在判定他们生前的功过因果罢了，若论消除因果乃至转世轮回，还要到黄泉路奈何桥方才得见呢。”
“原来如此，”阎望着那一串串字符萦绕在众魂灵身畔，流转的点点荧光连成一道浩瀚星河，那是他们生前的功过因果，“大人，那这因果又是如何判定呢？”
“他们的功过因果如何，我亦不知，”孟小常道，“只以神力为引，探求他们生前的记忆，自行判定功得过失罢了。其因果报应，倒似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以神力为引？”听罢孟小常述说的过程，阎怔了怔，意识到一个甚为重要的问题，“只是这般长年判定因果功过，必然会消耗大量的神力罢？大人您……”
“若非如此，他们便无法转世轮回，这些神力是必要的，”孟小常轻轻摇了摇头，她自然知晓阎这未尽之语，即便此时此刻，她亦能清楚感受到自身神力提供给因果判定的流动，“无妨，我有分寸。”
“大人当真实力超群，”阎夸赞道，不知这是他第几次感慨孟小常的能力了，他却并不清楚此举究竟会消耗孟小常多少神力，“不过，我本以为每个人的生死功过皆是既定好的，只需要对照功德簿呢。”
“生人之事当于生时了，人间的传言真假参半，不必尽信，”孟小常浅浅一笑，“是人生造就了功德簿，而非功德簿决定了人生。地府没有立场、亦不该有立场评判他们生前的功过。每个人的人生都只由他们自己决定，悲欢离合、旦夕祸福，逃不过这因果二字，他们如何做，便如何偿。”
“……原来如此，”阎愣了好一会儿，孟小常不知他究竟在询问，还是纯然在自言自语，只能听得他喃喃低语道，“每个人的人生……都只由他们自己决定……”
“自然，”孟小常不知阎的过去经历，更不知他在思虑何事，亦不纠结于此，她站起身，动作轻盈地提起置于桌案角落的灯盏，飘然退开一步，“仙亦如此。”
“？！”阎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只来得及望见孟小常的背影——她早已提着灯盏，转身向殿后走去了。
孟小常在前方引路，阎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除却可以出入酆都城的城门，只有大殿之后方才有一通向城外的出路，且是孟小常未曾带她的客人来过的方向。
殿外已是另一处陌生的地界，入目处不再是城中那连绵不绝的客栈，而是一片绵延不尽的花海，花丝血红，妖冶异常，花心中央点缀着点点流萤般的荧光。
“此处莫非是黄泉路？”阎视线流连于路边的花丛，“这些花美则美矣，却皆是有花无叶，想来当是彼岸花，而能够长满这么多彼岸花的路，只有黄泉路了罢？”
“不错，”孟小常走在前方引路，带领阎穿行于红色的花海之中，黑色的衣角轻轻拂过血红花丝，微微颔首，肯定了阎的猜测，“彼岸花，是地府的接引之花。”
“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阎那身艳色红衣几乎与花海融为一体，他有些新奇亦有些感慨地自语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盛放的彼岸花。”
“这花香可唤起他们生前的记忆，”孟小常远远望着，“只因这每一朵彼岸花皆是他们此生的因果，因果落下，彼岸花开。唯有舍去此生因果，方可重入轮回。”
说话间，众魂灵周身因果悄然离体，似无根的花种般漂浮在花海中央，最终在其中默默扎根，开出一朵血红妖冶的彼岸。再一看，已瞧不出原本是哪一朵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消除因果。”阎怔怔望着，见因果离体、彼岸花开，心中又生出几分隐隐的酸涩，不知他于望乡台念着的那人……是否曾在此处徘徊？
孟小常不知阎心中所想，她只是望向远方，在那连绵妖冶的花海尽头，已能够隐隐瞧见远处那条河了，于是她轻声提醒道：“待会儿他们就要渡过忘川河了。”
那条河宽阔无比，河面之上缭绕着浅浅的薄雾，虽说能见度不算太低，但往远看便越发朦胧了，一眼忘不见尽头。
而在这宽阔的忘川河上，那座看似是延伸至天边的桥格外显眼，距桥头不远处的岸边，立着一块甚为吸睛的石头。
“这里为什么要立一块大石头？”阎对着那块光滑的白石左瞧瞧右看看，上面光滑如镜，并无一字，不禁有些不解，“瞧着甚为寻常，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啊。”
“这块石头名为三生石，”孟小常来到石前，垂眸轻声解释，“它记载着转世轮回之人的前世今生，仙的寿命漫长，却无转世轮回，你看三生石自然看不到什么。”
“原来如此。”阎恍然大悟。
“来罢，”孟小常自三生石后取出一只碗来，示意立于桥头前的一众魂灵依次上前，“喝完孟婆汤，便可轮回转世了。”
“相传，喝下孟婆汤，会忘尽一世浮沉得失、一生爱恨情仇，”在此之前，阎还只是听说此事，从未亲眼见过，他难掩好奇地道，“来生皆同陌路人，相见不识。”
“不错，”孟小常将碗递与飘至面前的鬼魂，应声道，“适才你所见的一切虽为消除因果，但喝下孟婆汤，才是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才能真正遁入轮回。”
“真是太神奇了，”阎感叹道，见魂灵接过那碗，碗中随之涌现出清澈的水，又惊奇地问道，“这水就是孟婆汤了？直接喝就行？不需要找大锅什么的熬一熬？”
“孟婆汤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孟小常甚为无奈，若非还要提着灯，说不定就要扶额了，“不必当真像熬汤那般熬。”
“如此说来，这孟婆汤竟不是汤吗？”阎越发压抑不住升腾的好奇心了，“什么味道的啊？我能尝尝看吗？”
“不可以，”孟小常毫不客气，直接掐灭了阎内心那簇蠢蠢欲动的小火苗，“你当真是不怕把自己喝失忆了。”
“我若失忆了，”阎扬唇笑开，那笑容肆意得仿佛还带着几分有恃无恐的意味，“大人您还不给我解药吗？”
“孟婆汤哪有什么解药，”孟小常最后还是将灯盏放置于三生石之上，腾出手来扶了一下额角，“况且，这不是你的孟婆汤，你若是喝了，让别人喝什么？”
“哦？”阎怔了一下，“这么说来，难道喝这孟婆汤还分人吗？不同的人，碗里出现的孟婆汤竟然不一样？”
“你不知，碗里的孟婆汤，其实就是活着的人一生所流的泪，”孟小常温言道，“自然不会有什么解药的。”
“原来孟婆汤竟是如此……”阎讶异于传言让人失忆的孟婆汤实则竟如此简单，“那这汤应当……不好喝罢？”
“泪水咸涩，自然不会有多好喝了，”孟小常望了一眼那缕迟迟狠不下心喝下这碗汤的魂灵，轻叹道，“不过更多的……应当还是不愿被消除记忆罢。”
“消除记忆确实不能轻易就下定决心的啊，”阎有点感慨，还有点好奇，“既然这人不愿喝汤，那怎么办呢？”
“你为你所爱的人一生所流的泪皆熬成了这碗汤，喝下它，就是喝下了你对爱人的爱。”孟小常自然时常遇到不愿喝汤的鬼魂，转而劝慰道，“喝汤罢，将你眼中最后的一抹记忆，留给今生挚爱的人。”
孟小常这句话似是触动到了那缕魂灵，阎见他终于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般将那碗汤喝得一干二净，眸中的人影随之慢慢淡去，恍若初生婴儿般清澈。
“过桥罢，”孟小常沉静道，“待过了奈何桥，你就可以投胎转世了。”
那缕魂灵的神智似乎已然变得有些空茫了，他点了点头，并未出言询问，头也不回地径直迈步走上了奈何桥。
“每个人活着之时，皆会落泪。因喜、因悲、因痛、因恨、因愁、因爱，”孟小常望着奈何桥那缕魂灵的背影，低声自语，“待他们离开人间，走上奈何桥头之时，再让他们喝下这汤，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都随这碗汤遗忘得干干净净。”
“今生牵挂之人，今生痛恨之人，来生皆形同陌路，相见不识，”阎感慨道，“如此一来，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正说着，又有一位青衣少女来到了桥头，孟小常将碗递予她，碗中慢慢涌出透明的水，倒映出少女清澈的双眸。
“我不想喝，”青衣少女并未接过汤碗，她垂下眼帘，望着碗中水，声音虽轻，却又足够坚定，“我不想忘了她。”
“地府有地府的规矩，”孟小常端着碗，凝视着青衣少女，“你是为了来生再见今生挚爱，我可以理解，亦可以允你不喝孟婆汤。作为代价，你须跳入忘川河，受千年煎熬之苦，方可遁入转世轮回。”
“好，”青衣少女毫不犹豫，直接颔首应下，“大人，我答应你。”
“你可想好了，这忘川河水远比你想象中要痛苦危险许多，”孟小常微微蹙眉，“在污浊的波涛之中，你将会被铜蛇铁狗咬噬千年，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我知晓了，”青衣少女却无丝毫的犹豫任何的退缩，“多谢大人告知。”
“千年之中，你会看到桥上走过你今生最爱之人，看见她走过一遍又一遍奈何桥、喝过一碗又一碗孟婆汤，”孟小常抬眸望着她，“或许待你受过这忘川河水的磨难，寻到她时，她已不是你当初的爱人了。”
“不要紧的，”少女不为所动，淡淡一笑，“只求我能记得她，这就够了。”
“好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孟小常见劝不得她，叹道，“千年之后若心念不灭，我会倒掉你这碗汤，你还会记得前生事，可重入人间，去寻前生所爱之人。若中途反悔，你的这碗汤我仍旧会为你留着。”
“多谢大人。”青衣少女敛衽行礼，随后当真直接跃入了忘川河水之中。
“原来，竟还可这般避免喝下孟婆汤，”阎旁观了全程，“或许人间流传的地府传说，就是由这些未喝汤之人诉说的罢？”
“即便她坚持下来，对于地府的记忆亦被这千年冲刷模糊了，”孟小常凝望着湍急的流水，她对地府传说自然最是清楚，“她记忆之中最深刻的，只会是她所爱之人。”
“如此说来，这位青衣妹妹对她的爱人还真是情根深种，”阎亦望着湍急的流水，感慨道，“当真是个痴情的人啊……”
“此等情谊，实属不易，”透过忘川河滚滚波涛，孟小常似乎能窥伺到水面之下，青衣少女艰难应对暗藏的凶险与磨难，“却不知……她能否坚持得下这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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