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慧舟也早早地来与令仪汇合,两人心照不宣地对参加雅会的心得与体会避而不谈。一路无言,直到慧舟给令仪更衣的时候,才看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三爷是个好人,小姐可别为了伤害他,把自己搭进去了。”
令仪心头发堵,正恨无处撒气,此时听她称赞齐询,更是恼羞成怒:“他是哪门子的好人?我今日受了委屈,你不帮我说话就算了,还反过来对我冷嘲热讽。你要是看不惯我的做派,我就回了主母,让你去伺候少爷可好?”
慧舟委屈地申辩:“我从来没觉得小姐有任何不好,只是担心小姐为了痛恨三爷就和不知底细的人结盟,反而毁了自己的名声。小姐怎么不怀疑您朝三暮四这种谣言是四爷放出去的呢?他脱身出局是最轻而易举的啊!”
令仪心乱如麻,分不出心神去思考她所言是否有理,只把满腔怨气尽数发泄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东西上。片刻的工夫,被子、枕头、衣服,全都零乱地堆在了地上。
柳珠弦闻讯赶来时,触目所及便是这样一幅画面。慧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堆被褥前面,冷冷地讥讽令仪:“小姐随便扔吧,反正我叫人嘲笑了一通,力气正愁没处使呢,等会儿正好都洗了。”
柳珠弦命贴身侍女绣鸾拉着慧舟出去平复心境,然后坐在令仪身旁拍抚着她的后背:“谁欺负你了?跟娘说说。”
令仪本就深恨渊柔让她吃尽苦头,这时便把脾气全都撒在了柳珠弦身上:“我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正在高枝上逍遥自在呢,得了便宜还卖乖,还让我体会她吃过的苦,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柳珠弦身子一震,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忡,但随即恢复如常:“你可以怪娘没用,但不要说这样伤人的气话。你就是娘的女儿,娘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保护你。”
令仪嗤然冷笑道:“谁稀罕!你知道今日骂我水性杨花的人是谁吗?是我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啊!别人怎么欺负我我都不在意,但他们怎么能认不出我呢?你的女儿夺走了我的一切,还把他们当做武器伤害我,你又有什么能耐保护我!”
柳珠弦再也听不下去,出言喝止:“够了!才受这么点屈辱,你就受不了了,那她受过的痛呢?你就从来没伤害过她吗?”
令仪压抑住泪意,不可思议地瞪着柳珠弦:“原来你知道?你也重生过是不是!”
柳珠弦眼神枯寂若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是,我也死过一次,上天让我重新来过,但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曾有过无数遐想,我会劝诫父亲,不要掺和进皇后和贵妃的争斗中,不要害全家女眷被罚入教坊司,但现实并非如此。”
“醒来后,我已经被教坊司的管事送给老爷,有了令仪,我已经足够感谢上天。上辈子她被玷污,每天都从噩梦中惊醒,但她从来没想过死。老爷为了所谓的家族名誉让她自裁,她才真正失去了活下去的渴望。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失去了一切吗?她甚至从来没拥有过!”
“你当然只心疼你的女儿,可是我的母亲呢?谁来替她心疼我?你们分明就是合起伙来报复我!”
望着令仪凌厉的目光,柳珠弦缓缓举手起誓:“我和她若存此心,便叫我们两人尸骨无存,永世不得超生,现在你能相信吗?”
令仪恨恨地摇头:“我不信毒誓,前世我与齐询成婚时,他立誓护我程家周全,但是后来他是怎么做的,你能猜到吧?”
柳珠弦露出一丝苍凉的微笑,从针线篮子里取出一把剪刀,向指尖扎去。
令仪大惊失色,待她夺下剪刀,柳珠弦手上已血流如注。
“这是为我,还是为她?”令仪取来纱布,泪流如泉涌,因怕泪水落在她伤口上,只得艰难地侧着头为柳珠弦包扎。
“孩子,你相信我了吗?蚂蚁和猛虎虽然体型差距很大,但是爱护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竭尽全力。我对你也是一样。”柳珠弦的双唇因疼痛而苍白,刺得令仪双眸生疼。
她低下头掩饰眼中闪动着的盈盈泪光,红润的唇因愧疚而干裂:“是我对不起她,但如果她也体会过这份痛苦,又为什么要用同样的方式伤害我呢?”
柳珠弦听令仪讲明了事情原委,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我相信编造流言中伤你的人不是她,她也不会利用你的朋友和亲人伤害你。我不会干涉你和三皇子的事,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查出传言源头在哪里,你有什么头绪吗?”
令仪的情绪慢慢平复,头脑也越发冷静,开始思考谁给她泼脏水利益会实现最大化。令仪不是没有对齐谌起过疑心,毕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对自己来说完全是个谜。只是为了对付齐询,她只能暂时相信齐谌。
散布出齐询为了她和齐谌撕破脸的烟幕,不仅暗示人们齐询是个为了女人不顾兄弟情义的纨绔,还筛选出一群只看表象而不追究实质的观众。这些人以后都会变成刺向齐询的有力武器,就算以后有人说齐询为了中伤弟弟如何不择手段,他们也会毫不质疑地相信。
到时候齐谌只要扮演无辜的受害者就好,就算令仪和齐询一同坠入深渊也不在他考虑之内。
令仪再怎么恨齐询,也不愿牺牲自己为齐谌做嫁衣。她是想用齐谌激怒齐询,也需要齐谌的帮助,但计划在隐秘中进行才更利于最终效果的呈现。她暗暗筹谋,准备下次见面时予以告诫: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要是想把她算计进去,就别怪她翻脸无情。
令仪这边厢刚下定决心,那边厢齐谌就派人来送信,要在京城最大的鸿宾楼设宴代妹妹向令仪致歉。
如果齐瑛真的心中有愧,就该她亲自来信相邀;如果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齐谌又有何立场代她道歉呢?虽然齐瑛自幼由齐谌的生母——也就是当今皇后抚养长大,但兄妹俩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谐,所以齐谌更没有权力代齐瑛做任何决定。
对于捉摸不透的东西,令仪从不执迷,只凭着一腔磊落之心赶去赴约。但凡她有一丝畏缩,都坐实了他们之间关系的不清白。
店伙计引着令仪走入鸿宾楼最大的包厢,室内丝竹管弦齐奏,颇为风雅。齐谌正坐于右侧的座位上浅斟低酌,见令仪进来,起身略一拱手,令仪亦还了一礼。
一时坐定,齐谌拍了拍掌,丝竹之声顿歇,乐人掩门而去。
“多谢阮姑娘给我这个面子。阿瑛骄纵太过,才会当众给阮姑娘难堪,母后已严厉申斥过她,万望阮姑娘不要见怪。”
令仪淡淡一笑:“只怕她口服心不服,不然今天怎么不来?”
齐谌赧然回答:“阿瑛极好面子,让她低头只怕比登天还难。作为兄长,只能由我出面求和了。”
“就算别人代为出面,也该请个见证人才是。依我看,六公主大抵也是受了有心人的蒙蔽,四爷若真有诚心,便帮令仪找出流言的源头,代为澄清吧!”
令仪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齐谌只得唯唯应诺。但待她一再追问如何溯源时,齐谌却顾左右而言他,自罚了三大杯酒。
令仪毫不理睬他空洞的敷衍,正色道:“知情人不多,想查清楚是谁污辱我的清白并不难,只要问严家的人就明白了。我既然存了对付三爷的想法,就没想过保全声名;但若是有人执意利用我,我也必会拼个鱼死网破的。”
齐谌沉吟着回答:“也许是十斋日那天百姓瞧见我们三人同行才生出的遐想,不能全怪严家。”
“当日人流熙熙攘攘,别说很难有人注意到,就算有人看到了,一个女子和两个男人同行,无人点破就能引出他们如此肮脏的心思吗?”
在令仪的据理力争之下,齐谌皱起眉头,显见被逼问得十分不悦:“你的意思是我放出话去污蔑你们的了?三哥对你的感情人尽皆知,好事之徒喜欢编瞎话也不难理解吧!何况做任何事牺牲本就是在所难免的。”
“我并没有暗示四爷是主导者,只是奴势单力薄,找四爷帮忙澄清罢了。四爷为何寻了这么多托词呢?我若不干净,以后我和三爷的争执在旁人眼里就只是单纯的狗咬狗,而非三爷威压。四爷能否明白其中关窍?”令仪点到即止,眸中神色坚定而执着,誓要把齐谌瞪出个窟窿。
齐谌眸色深沉似海地瞪着令仪,忽地释然一笑,耐着性子劝慰她:“我一时心急,阮姑娘莫见怪。我回去之后定会把编造谣言的人揪出来,替姑娘洗刷恶名。”
令仪满意一笑,心知以后齐谌再想献祭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肆无忌惮,便饮尽了杯中酒。
两人皆自斟自饮,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齐谌正待召歌女进来唱曲,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哗之声,没等他询问情由,齐询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四爷,实在抱歉,这位爷非要进来,我们几个拦不住。”伙计低眉顺眼地赔罪,躬身等候齐谌的示下。
齐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伙计才领着几个大汉退了出去。
“四弟,我说你怎么这么着急出宫,原来是出来喝酒!”他环顾了一圈屋内,假装才看到令仪,“原来阮姑娘也在。你们两个喝酒,怎么不叫我?”
齐谌起身笑答:“父皇给你安排了差事,我怎好耽误了你的正事?”说着便唤人给齐询在令仪身侧加了套桌椅和酒菜。
“那你便不该露了行迹叫我知道,不然我怎么按捺得住?”齐询坐下敬了杯酒,“这次就算是我来晚了,下次不许不叫我了。”
令仪含笑解释:“其实是因为四爷代六公主设宴向我道歉,所以才没告诉三爷的。”
此话激发了齐询的好奇:“道什么歉?”
“有人污蔑我们三个人有私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我们为阮姑娘打了一架,叫阿瑛听去了。前两天阿瑛参加靖国公长女的抚琴雅会,阮姑娘深受其害。作为兄长,自然有义务替妹妹纠正过失,三哥说是也不是?”
“你从哪得来的耳报神?我竟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齐询笑着端起酒杯,“既然是小妹无礼,那我也该向阮姑娘道歉了。以前是我唐突了,以后必会谨言慎行的。”
令仪大方受了他的赔罪。
齐谌解释道:“那日母后见阿瑛回来心情愉快,一问才知是因为这件事。我刚好在旁边,并不是特意打听的。”
齐询点点头:“这话是谁编出来的?四弟可有怀疑的人?”
齐谌瞥了令仪一眼,镇定作答:“我会查清楚的。左不过是些爱嚼舌根的小人,不足为虑。”
齐询点点头,眼光倏地锋利起来,刺向齐谌:“不过退一步讲,你对阮姑娘真的无意吗?不然这几天你们怎么走得这么近。”
令仪娇嗔道:“刚刚才把话说开,你怎么又要发疯,还嫌我被骂得不够?”
齐询十分受用她娇媚的语气,哈哈大笑起来。宴罢,兄弟二人相伴回宫,两人谈笑如常,看不出一丝不和的迹象。
齐谌还会关心地问齐询:“三哥,你怎么满头大汗?”
齐询神态亢奋得像是能打死十头牛:“可能是因为天太热了。”
齐谌不以为意,两人入宫后便各奔寝宫而去。齐询神态剧变,体内阵阵燥热蒸腾得他想围着寝宫跑上一百圈,但又怕宫中那一道道窥探的视线出卖他,只得强行压抑着席卷天地的晕眩之感吩咐侍从:“快给我打水来沐浴,水越凉越好。”
凉水一桶桶地换过,冰块亦流水般送进他的寝宫明华殿,到了深夜,这阵骚动才看似平息下来。
只有明华殿侍奉的宫人知道,锦帐内那压抑在喉间的痛苦嘶吼,彻夜没有停息。透过床帐,他们还能听到那个所有人眼中最没心没肺的人,一直在翻滚呐喊着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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