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连已埋伏很久。
夏日的酷热和干燥的沙尘把他的皮肤刮得生疼，长时间卧倒在低矮树丛背后的姿势让他的躯体隐隐作痛。
但没办法，那三人还未放松警惕。
他很想拿起手边的水囊饮水，但是怕惊着三人。
他甚至不敢稍微挪动发麻胀痛的腿，哪怕只是向外挪动一寸。
苦等像一块磨刀石，他本就不愿参与此次任务，这块冷酷的磨刀石把他抵触的情绪磨得更加锋利，几乎把他的心钻出血。他感觉自己就像伏击猎物的猎手，在令人窒息的枯燥和痛苦中坚韧地等待着。
终于，那个少女坐了下来，仰头和两个少年交谈。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但目光几乎一直在那个矮一点的少年身上。
果然，偷走“他们俩”的尸体，是正确的选择。
时机到了。
霍连从手心里拿出被汗水淋湿的银针，在双手手心中指指根处各扎了一下。他扎得很有技巧，鲜血只是渗出了一小粒，滴在黄土里。他嘴中念念有词，眼睛死死盯着“卢见微”的尸体。
树下的少女一下子变了脸色，指着它叫出声来。
霍连可以清晰地看到，坐起来的“卢见微”脸上的皮肤变成酱紫色，浮肿起来，仿佛丛林深处的沼泽。原本西北秋冬的枯树皮一样聚成一团的皱纹，已经被撑开了，让整张脸仿佛一朵绽放的毒花。
它的眼里不再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与空洞，而是深不见底的怨毒，仿佛在咒怨带给它痛苦与寂寞的死亡。
一双黑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树下的三人。
宋边声没有一丝迟疑，拔出魏苓丢给他的弯刀，冲向已经站立起来的怪物。魏苓则从万象囊中抓出一把糯米，追了上去。
霍连勾勾手指，怪物便冲向二人。
宋边声动作极快，在距离怪物不足一尺的地方出了刀，只见一道白影闪过，怪物还来不及躲避，鼻子就已经被削掉一块，乌紫色的淤血喷了出来。
可怪物毕竟是魏家制造的，拥有简单思考的能力，只一个侧身，就躲开了宋边声的再一次攻击，甚至向他砸出一拳。
宋边声膝盖一弯，身体一低，灵活地一躲，刚好让出位置给魏苓发挥。
魏苓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出鞘，剑刃刺过怪物的肋骨，肿胀的皮肤炸裂开，白花花的骨头露出来。
怪物侧身一扭，挥拳向魏苓。魏苓转向它身后躲开，用法力把糯米碾成粉，撒向它的侧脸。
怪物浑身一抖，僵硬地甩了甩头，把遮挡视线的粉末抖下来，又转身挥出左拳。
一根长鞭劈开炙热的空气，径直打在怪物左手上，它浮肿而僵硬的手立即断开，掉落在地。
霍连心里一惊，他虽然早就看过四人的详细介绍，也知道卢家小姐从小习武，师从天下第一的鞭法高手高慕，但他没想到毫无实战经验的她竟然如此厉害。
魏苓没想到被注入法力的糯米竟然治不了它，差点没躲开它的攻击。卢见微这一鞭，倒是打醒了他。他挥动长剑，刺向怪物。
可惜几人太冒失，竟然忘了从尸体上缴械。怪物从宽大的斗篷里掏出一把长刀，接住了魏苓的袭击，巨大的力度震得他手都发麻，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惊飞了树上的鸟。
魏苓发现，它的动作，似乎变得更灵活了。
宋边声见两“人”相持，大喊一声“躲开！”，用了个法术，点燃了怪物的衣袍。怪物愤怒地用力把魏苓推了出去。
火光下，它眼里的怨毒更甚，像在地狱焰火中挣扎的厉鬼恶魔。
霍连笑了笑，又勾勾手指。
怪物身上的火一瞬间灭了。它举起烧焦的右手，用法力操控衣袍里的全部兵器，它们整齐地飞起来，向三人刺去。
“它为何会法术？”宋边声躲过攻击，向两人嘶吼。
卢见微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个健步冲上去，挥舞长鞭打下一件件兵器。
“不要对它用法术！它会吸收法力！”卢见微竟然已经近了怪物的身。
霍连全身一震——这个姑娘比他想象的聪明很多。
宋边声冲上来，跳到怪物背上，用两只长腿盘绕住它的脖子，只轻松一扭，它的头便像死掉的鸡一样，软软地塌向一边。
可它仍在攻击，甚至用力扭动身体，把重心不稳的宋边声甩下来。
卢见微的长鞭一扫，它的头颅便滚轮下来。
但是它还在继续打斗。
宋边声骂了一句，重新投入战斗。
这时，一旁的树林里猛然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径直向魏苓扑过来。魏苓用余光看到了它，下意识一躲，一张同他一模一样却腐烂浮肿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几乎贴在一起，鼻尖和鼻尖之间仅有不到一寸。
魏苓清楚地看到，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也是无尽的怨恨。
他立马出剑，它也立马出剑。
又是一声脆响。
它的剑和他的剑，也是一模一样。
吸取了教训，魏苓纯靠冷兵器和拳脚攻击它，他次次用十成力气挥拳，可怪物要么是躲开了，要么是接住了他的拳头。熟悉魏家武术的怪物主动攻击时比“卢见微”更灵活，仿佛不像已死去多时。
宋边声和卢见微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竟然又来一个怪物。
“什么鬼东西！还有完没完！”卢见微大骂，用长鞭抽打“卢见微”的身体。
霍连双手紧紧一握。
“卢见微”似乎也“看”到了“魏苓”，逼着二人向“魏苓”靠近。“魏苓”同它配合紧密，一个挥拳把魏苓赶向身后。
两个怪物把三人包围起来。
“不对！卢见微，罐子在哪儿？”宋边声看着它们这阵仗，恍然大悟。
“那里！”卢见微指着树下，一个黑衣蒙面男人正弯腰去抱树下的琉璃罐。男人听到她的叫声，抱起罐子就跑。
趁着两个怪物未反应过来，卢见微弯腰快步从它们的包围圈里冲出去，直奔蒙面男。两个少年默契地拦住怪物，和它们缠斗起来。
蒙面男跑得很快，但仍然无法和卢见微的长鞭比拟。
“啪！”鞭子的末端刚好抽到他的小腿，男人一下子跌倒，罐子被甩出去。
宋边声一直盯着那边的局势，眼见罐子飞出去，立马用了一个法术使其飘在空中。可惜这一刻的分神，让他英俊的脸挨了“魏苓”一拳。
“呃……魏苓，你小子力气挺大！”
魏苓难得笑了一下，把“卢见微”一脚踢开：“这个力气也不小。”
卢见微蹦了起来，把琉璃罐抱在怀里，又落回刚要起身的蒙面男人身上，故意没收着力，重重地把他踩了回去，发出一声闷叫。
男人忍着痛一个翻身，直把背上的卢见微甩下来，和她打起来。
左手抱着罐子，卢见微实力受限，不敢与他缠斗太久，趁他躲避长鞭的间隙一脚踢向他。可他很有经验，一把捏住她的脚踝，用力一扭。
卢见微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仍从腰间拔出匕首，刺进他的腋下。
师父高慕说过，这个地方的肉最嫩，因此打斗中攻击这里是不错的选择。
果然，男人惨叫一声，放开铁钳一样的手，浑身颤抖着把匕首拔出来。
卢见微捡起地上的长鞭，想要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可他竟然躲开，向树林深处逃去。
卢见微从魏苓送给她的万象囊里掏出弓箭，瞄准男人的后背。可惜她的箭法不像哥哥那么出神入化，只是在男人的右手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再一箭，箭矢从他的耳边擦过。
再一箭，终于伤到了他的大腿，他向前扑去。
卢见微不顾脚踝的伤痛冲上去，缴了他的械，用长鞭勒住他，撕下他的衣服布料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吞毒药，像对待囚犯一样把他拖到魏苓他们打斗的空地。
看着自己脚踝上的淤青，卢见微把男人的面罩扯下，恶狠狠地抽了他两巴掌。
男人哼哼两声，没多大反应。
“魏苓”明显比“卢见微”强，把宋边声逼得倒退，靠到一棵大树。他灵机一动，变成本体，一下子冲上树梢。
“魏苓”想爬树追赶，可是肢体僵硬，只能站在树下。宋边声找准时机，从树枝上跳下，抓瞎了它的眼睛。
怪物因为失明，像喝醉的人一样歪歪扭扭地走，宋边声一刀砍向它。
被绑住的男人勾勾中指，怪物竟然躲开了，一脚踢向宋边声。
卢见微并未发现不对劲，只是惊讶于怪物为何能预判宋边声的攻击。
宋边声跳开，在地上滚了一圈，站了起来，刚好与魏苓背靠背。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冲向“卢见微”。
“卢见微”失去了视力和听力，很快就被两人制服，魏苓一剑将它钉在地上。
“魏苓”冲向两人。树下的卢见微大叫：“是否要我帮忙？”
“守好那个男人！”宋边声接住了“魏苓”的拳头，用力一扭，把它的胳膊卸下来。
“魏苓”冲向卢见微，卢见微慌张地向它射出几箭，它却没有反应。
情急之下，卢见微一把抓住男人当盾牌，挡在猛冲过来的怪物面前。
突然，怪物收回了拳头，转身攻击魏苓二人。
“砍了他的中指！”宋边声明白了什么，向卢见微大叫。
男人很是惊慌，扭身要躲，卢见微已眼疾手快地剁下了他的两根中指。
男人的惨叫响彻整个树林。
两个怪物一瞬间失去了活力，变成了普通的僵尸，无头的“卢见微”立马倒下，而“魏苓”僵硬地打斗着。
它突然用僵硬肿胀的手拔出了身上如同刺猬的刺一般密集而骇人的箭矢，用力把它们甩上天。
宋边声眼见不妙，一刀砍倒它，拉着魏苓躲到卢见微站着的高大树木下。
从树荫下望去，箭矢像倾盆大雨一般，哗啦啦地俯冲下来，狠狠扎进尘土飞扬的地面。空气里响彻箭矢扎下的“刷刷”声。
从卢见微手里接过琉璃罐，宋边声终于松了口气。他开始感受到身上因为挨打产生的剧痛，尤其是脸颊。
可是他并未理会疼痛，只是想起张如拭特别爱干净，便用手袖擦干净罐子上的沙尘。
三人均是叹了口气，仿佛叹出了打斗的艰辛和紧张。
突然，头顶的树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从天上，传到了树顶，又从树顶滚落，掉进树枝的空隙，一路落下来。
“快跑！”魏苓道。
四人连忙跑出树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支箭从树上落下来，箭头直指宋边声怀里的琉璃罐。
“啵！”罐子被刺穿，向四面八方炸开，里面的液体“哗啦啦”落进了树下的小溪里。
四人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溪水中浮着一团与周围水流不同的透明液体，以比水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魏苓连忙用法术冻住整条溪水，可是薄薄的冰面下，液体仍在快速游动。
宋边声立马追上去。
魏苓本来也想追，可是被绑住的男人竟然挣脱了长鞭，一脚把卢见微踢倒，魏苓只好放弃追赶，转身重重地给了男人一拳。
液体流动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下子就流出好几步，进入树林深处，宋边声只能再次变成花豹，顺着泛着寒意的溪流全力追赶。
路过一个拐角，他猛然停下了脚步。
溪流里的液体不见了，冰面上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洞，一个雪白的人影伏在岸边。
宋边声变回人形，甚至来不及把耳朵和七条尾巴藏起来，就冲到那人身边。
张如拭蜷起身体，皱着眉头，道：“这里好脏、好冷，我的腿好疼，快扶我起来。”
宋边声的喉结滚了滚，他从万象囊中抽出自己的手帕，擦干净张如拭身体上的水珠和尘土，在腿上涂上干燥的海盐，换上干净的衣服，搂着他的肩膀和腿弯轻松地把他抱起来，慢慢走回去。
“宋先生，我可算知道你是哪种人了。”张如拭注意到宋边声一直低头看他，冷着脸，把脸别向一边。
“你才刚被我抱起来，就来找我秋后算账了？”宋边声明知故问。
“这是对你没看管好琉璃罐的惩罚。”
“前几天我不是看得好好的吗？”
“可是一遇事儿就看不好了。我用存魂术才几天，出来后能修成人形算不错了；可惜法力不够，腿伤还是复发了。你不打算道个歉吗？”张如拭故作严肃地说。
“嘿嘿，好、好，你有理，我给你赔不是。不过，我可不觉得抱你是一种惩罚。”张如拭看到宋边声的一大簇尾巴摇了摇。
“毕竟抱着罐子里的你都抱了这么久了，早就习惯了。”宋边声笑了笑，“如果你非得给我一点惩罚，还不如给点别的。”
“你想要什么？”
“嗯……比如……不让我跟除了你以外的人说话，你看如何？”
“小混蛋。”张如拭红了脸，嗔怪起来，“早知道就不让你抱着罐子了，把我挂在马背上都比你抱着好。”
宋边声只是继续笑。
闻着张如拭身上海盐淡淡的咸味，他感觉心里无比舒畅。事实上，自从离开西北，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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